对一个父亲最残忍的酷刑，就是尚在人世时，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这等惨状。

精灵王第一次觉得，他老了。

经历残酷的战争；安葬友人的遗体；紧握妻子的手，看着她的身躯渐渐冰冷……鲜血与死亡如影随形，在他的生命中挥之不去。统领精灵族至今，已有一百零六年，他以为自己不会在为任何事物轻易动容了。但那天傍晚，迪尔赛格的身体被送入王帐。那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老了。

昨日儿子被运进帐内，状况比现今惨烈许多。左侧身躯大块肌肉凭空消失，直接露出了里内的森森白骨，哈依姆甚至可以透过肋骨缝隙瞧见缓慢起伏的肺。呼吸微弱至极，连体温也低了下去，已然在鬼门关游荡。在哈伊姆强制冷静下来，正要检查伤势、开始治疗时，他的呼吸——居然停止了。

生命手杖——幸好有这根上古传承下的生命神树枝条——虽然外表只是其貌不扬的普通黑褐树枝，但他的现任主人哈依姆清楚它的威能——于是精灵王果断举起手中的权杖。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动静，可在场的精灵们俱感受到一股不停涌动着的温和的生命能量包裹住殿下周身。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在精灵界，一直飘荡着这样的传说：生命树的枝条能活死人、肉白骨。但精灵王很清楚：肉白骨，可以。活死人，绝无可能。

这大概是哈依姆漫长生命中最煎熬的两分钟。

他在和死神赛跑。

万分幸运，他成功了。

方桌上的液体沙漏匀速滴漏着，迪尔的身体稍稍动弹了一下。虽然幅度轻微，还是被精灵王敏锐的双眼捕捉到了。

随后，病人的胸腔开始有规律地缓缓起伏。动作非常轻微、非常缓慢，但——好歹活过来了。

成功了！随行的侍卫们个个面露喜色，若不是怕惊扰病人，他们早已跃起欢呼了。

然而——精灵王知道，这只是治疗的开始。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一个严峻的问题。

精灵的魔法以纯粹的元素为主，没有巫师那么系统分化。哈依姆亦需全力治疗，没工夫施展检测法术。但精灵种族的特点之一，就是对自然能量的感应力得天独厚。所以，以精灵王的敏锐特质，他马上发现一件事情：灵魂的波动……好像不太对。

哈依姆腾不开手。他令人宣来精灵族的长老，进行检测。

结果……姑且算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殿下的灵魂历经短暂离体，被重新拉回体内后无法与□□完美契合。如果不根治这个问题，大王子很可能永远昏迷。未来即使睁眼，也会神智错乱。

好消息是：长老本人曾和斯莱特林堡的巫师们交流多次，他认为以斯莱特林的主人——萨拉查.斯莱特林的灵魂造诣，足以根治该难题。

萨拉查.斯莱特林……哈依姆脑海中飞快地盘算着。看来只能……将造纸秘术拱手让人了……

以上，就是萨拉查被请来精灵群落的缘由。

“你能前来真是太好了。”精灵王疲惫不堪地说话，沙哑的嗓音有气无力，“过了今夜，我恐怕就撑不住了。”连续不断使用生命法杖，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造成极大负荷。

“我需要用魔法检查。”形势危急，萨拉查开门见山。精灵王听毕，向后退了两步，让出几分空隙。

长长的古魔法文咏唱，杖尖喷射圣洁的白光。银色条带缠绕上病人躯体，萨拉查全神贯注，观察银白光芒的变化。

“确实是灵肉不合。”白光夹杂了诸多暗芒，杂乱无章。“幸好程度轻微。”如果是严重的灵肉排斥，那可就棘手了，即便用魔药魔法将两者强行捆绑，也会出现一系列副作用，例如间歇性精神错乱之类……

“可以治愈？”精灵王抬起头，海洋似的眼珠紧紧盯着他，萨拉查几乎能从这对深邃的蓝宝石中心读出难以想象的热切与急迫。

“可以。”他点点头，给了对方一个放心的答复，“就是比较麻烦。”灵魂、空间、时间，魔法界三大神秘领域都很麻烦。“而且我带的魔药材料，其中有几样数量不足……” 得怪数月前研发的魔改版黑魔标记，珍贵的魔药材料被他挥霍一空。

“只是魔药材料的话，我族中储藏随你调用！”精灵王行动不便，就要传唤侍卫，下达命令。萨拉查连忙抬手阻止了他：“不，暂时不用了。我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替代品。”

没有时间了。从头熬制魔药，耗时过废。精灵王此前言道撑不过今夜，而如今已然——萨拉查取出怀中的微型魔法沙漏——“7点多。4个小时，去掉制作魔药的时间还是赶了。”身具渊博的魔药学知识，他立刻做出判断，灵魂稳定剂可不像低水平的魔药那样易于熬制。

初冬已至。英格兰维度颇高，太阳早早下山，黑夜格外漫长。室外夜空，繁星点点，银河璀璨，皎洁的月光洒遍大地。中世纪少有的优点之一，便是这美丽动容、无任何光污染的自然风貌了。

萨拉查告知精灵王需要找个露天空地调制魔药后，便随人走入庭院。在这一片优雅空地之中，静听灌木丛深处偶尔的虫鸣，他取出缩小咒处理的各项魔药制作工具。他自是不打算制作魔药的，只是需要对一些携带的魔药进行改良。

“还好带了这个。”萨拉查最后取出的是一枚印满橙红斑点的青色椭圆蛋壳，正是如尼纹蛇的蛇卵。

虽说是剧毒的魔法蛇类，蛇卵却有价值不菲的药效。如果制成药剂，可以激发大脑的反应，当巫师们面对一个瓶颈几年没攻克下来，就会考虑服用一点儿如尼纹蛇卵——听着有点像毒品，不过它是安全无害的，虽然仍可能会上瘾——巫师会渐渐依赖上蛇卵带给他的思维能力。

原主Salazar对魔法蛇的研究走在英国前列。他发现如果将如尼纹蛇蛋和某些原初版本的灵魂魔药混合，再添加几道特殊的“魔药材料”，就能获得惊人的灵魂稳定效力，比起用数类珍贵原料制作出的高品质稳定剂也不差。

现在，萨拉查将坩埚放置于这个敞口的小庭院里，便是为了制作这份特殊的魔药。他拿起两个中等大小的玻璃瓶——一瓶盛满天蓝纯净的半透明液体，顶端浮着厚厚的白沫；一瓶是深绿的粘稠流质，流动时隐约闪耀银紫的辉光——现在它们被作为原料倒入坩埚内。

萨拉查又倒入几样原材料，手持魔杖顺时针转动十三圈半，眼见液体表面化作跃动的珍珠白后，他安静下来，抬头眺望深邃的夜空。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银白的星河条带将黑幕劈成两半，无尽银点互相辉映。上弦月高高挂起，温和清冷的月光轻轻抚摸着地表万物。

夜间，繁星的星光，月亮的辉光，静置半小时。

新月夜的月光，效果最佳。但这个条件无法强求。

他静静等待着，看着坩埚内的液体一点一点发酵，从珍珠奶白色慢慢变幻成淡淡的鎏金色，边缘呈现一圈暗沉的深红。

时机已到。一加入如尼纹蛇卵蛋黄蛋清，整具坩埚的液体瞬间沸腾，萨拉查心中有数，立刻取了三茶匙树精汁液，一茶匙半吊苔粉，倒进去的刹那药水便缓和下来，十秒后，液面恢复平静。

再次静置半小时，然后逆时针旋转7圈。稍待片刻，萨拉查获得了最终成品——一瓶月牙白色的乳浊液体，远看有点像牛奶，敞开的瓶口悠悠散发着沁人心神的迷迭香气。

“你们这里有小号水晶瓶吗？”附近的精灵连忙递上。萨拉查将大概20ml的溶液倒入小瓶后返回内室，将其连同大魔药瓶一并交给王女泰穆。“一日二次，分别在中午的12时和夜间12时，今天这次现在就喂。前三天每次这个量，后四天量减半。”

这一瓶能撑7天。7天，足够大王子度过危险期了。

“知道了。”泰穆暗暗牢记服药说明，又问道：“阁下，只服药就可以了吗？”

“我会用魔法辅助治疗的。”萨拉查回答。

“alfsogooa hlvda into forsuwung, sé bladnes into brunanburg, sé biochemical ásprungennes, sé million into abiron, columba alfsogooa béon dal, á grápigendlic ácumba, béon classified swá sé anginn……”长长的拗口魔文咏诵出口，魔杖随声音规律地摆动。杖尖升腾起月光白似的梦幻烟雾，翻滚下沉，弥漫散开……

治疗出奇地顺利。

至深夜10点多，王子殿下的病情终于稳定，脱离了最危险期。当然仍需悉心照料。精灵王放下手杖，缓缓起身。

“多些阁下出手相救吾儿。”他不顾萨拉查的劝阻，神色郑重地行了大礼。

“陛下何必如此。”萨拉查连忙双手托住对方，虚扶起身，“陛下既然让出造纸技术，根据条约，我自然应全力治好殿下。”

精灵王欣慰地笑了：“迪尔是我的大儿子，也是我膝下儿女中最优秀的一位。”他回忆往事，娓娓道来，“作战勇武刚强，品德、言行无可挑剔，处理政务的能力虽稍显稚嫩，有老臣协助也无大碍。可以说，”他在室内缓缓踱步，“哪怕我明日去世，有二位长老辅佐，他完全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哈依姆停下步子，转过头，咬字清楚地说：“迪尔赛格是我内定的接班人。”

“萨拉查，你所拯救的是我精灵族下一任的国王，是我心中最满意最利于我族的继任者。” 哈依姆疲倦的脸上露出真挚的笑意，“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萨拉查面容平静，始终缄默着，只是微微笑了笑，可惜如影随形的阴沉气息令这份笑容添上几丝诡异。哈依姆不在意，转身继续观察大王子的伤情：魂魄已无大碍，□□损伤被生命杖疗愈七七八八，剩下的伤口敷上草药即可。精灵王终于可以舒缓紧绷的神经，好好睡一觉了。但现在的形势还不容许他安眠，他跟萨拉查打了声招呼，随后走入书房，伏于书桌上闭目养神。

马上，他又要强打起精神，应对前线紧迫的战争事务。

萨拉查转过身去，打了个哈欠。全神贯注了三个小时，期间熬制魔药、施展高深魔法，太过费神，如今他也累了。

精灵族早已为他备好寝室。翌日清晨，享用仆人呈上的水果早餐——紫黑葡萄比堡内的大且甜，无花果的味道也甘美可口——当他走在长廊上，发现精灵们来来往往，脚步匆匆，神情严肃，毕竟他们和妖精还打着仗呢。有仆人找到斯莱特林：“阁下，大堂有客人等着您。”

萨拉查跟随进入，发现居然是正在捋胡须的艾德罗。

“你已经到了。”

“早上到的。”艾德罗暂时停下与另一位巫师的交谈，回复说，“再不快点赶来，仗都打完了。”

“局势如何？”萨拉查关心道。

“不好喽。”艾德罗摇头，蓬松的白胡子随风抖动，“精灵只能被动防守。昨天晚上没人偷袭，获得了喘息。如今在前线作战的，是二王子岚芬德和两位长老，亏得长老们的元素魔法厉害，不然昨天就破城了。”

“萨拉查。”熟悉的嗓音传入耳朵。身后，艾瑞克提着一小串葡萄进门，他刚吃完早餐。

“你怎么也来了？”萨拉查惊讶问道，“那城堡里还有谁？”

“放心，堡里有奥尔加呢。”艾瑞克摆摆手，表示无碍。再说还有大舅公锋哲坐镇呢。

萨拉查细细打量此次连夜赶来的巫师队伍。总计30人，清一色的青壮年男性。集结大部队需要时间，而且此次只是帮助精灵打仗，艾德罗考虑一番，决定先带一队精锐前来助阵。

现在，这里至少有一半是经验丰富的精锐战斗巫师，性别上全为男士。他一个个看过去，唐尼、克拉奇，内堡的四位外族巫师来了两位，在他们身后汇集的是外堡的诸多老熟人，弗拉、拉斯沃尔德、光头约翰、失语者朵兰……咦？

等等，角落里跟精灵侍卫争论草药的那位巫师是——

“薇妮？”在外堡开魔药店的亲戚，这家伙居然也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