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守中回到含章公馆,时间已近深夜。
公馆坐落于山林环抱之间,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外面都是一片茂密繁盛的无边森林,夜色在这个地方显得更加寂然。
汽车驶过庭院中央环形湖泊,出现在眼前的宅邸灯火通明。
他下车,守在门前的用人对他轻轻摇了一下头。
穿过玄关,正中间的楼梯向两个方向延伸。他匆匆上楼,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微光映照下陈列着一件件价值连城的摆件,仿佛有某种力量在这个地方交织了时空。
三楼最左边的房间,陆陆续续有医生走出来。
他们的脚步很轻,很安静。
没有人说话,衬得室内的咳嗽声愈发明显。
咳嗽声持续了一阵。
“好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都是老毛病。”坐在床上的中年男人挥开递过去的水,“淋雨受凉而已,何必兴师动众。”
“那你也多爱惜自己些。”黎夫人劝了一句。
“我只不过出去走走,没多大的事。”男人挥了挥手,“叫他们都回去吧。”
“可是……”
“黎桢,我没事。”他拍了拍夫人的手。
等候在门口的医护默默离开。
因为发话的病人,同时也是含章公馆的主人,简怀远。
简怀远安抚完妻子,这才稍微分散注意力给房间里其他人。
“怎么把简渊和守中都叫回家了?”他问。
“小辈有孝心,当然记挂着回来看你。”黎桢笑着问,“守中,你说是不是?”
周守中低下头,“……是。”
简渊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简怀远似乎没听出话语里的讽刺,仍然十分温和,“简渊最近在忙什么?”
简渊答了几个项目。
简怀远点头,“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他又问周守中,“守中你也是,一天到晚在外面折腾什么?你还年轻,切忌心浮气躁。”
“先生,我明白。”
“你若是不着急成家,不如回部队继续历练。”
不等周守中回答,黎桢在旁边轻笑一声,“怀远,你整日指望守中这块木头,不如关心关心你儿子。”
简怀远一怔,“哦?”
“你儿子不回家哪里是因为工作。”
“稀奇了。”
简怀远亲自替简渊做过几次媒,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告吹,久而久之也难免灰心,乍一听还以为妻子在开玩笑,“简渊有对象了?”
“……”
简渊没有说话,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周守中站在简渊身后侧,只看见他的表情难得冷淡。
简怀远仍在问,“是谁家的姑娘?”
黎桢说,“以前来过我们家的女孩,蒋夫人的干女儿。”
简怀远虽然没有印象,但还是很高兴,嘱咐简渊,“有时间带回家见面,一起吃顿饭。”
简渊不答。
简怀远:“怎么?不方便吗?”
简渊:“……”
气氛渐渐凝滞下去,简怀远咳嗽了几声,“你们都出去吧,简渊留下。”
室内弥漫着幽幽的兰香,房间空旷下来之后,简怀远一直在咳嗽,摆摆手拒绝了简渊递过来的水杯。
“简渊,我知道你一向心思重,有自己的想法。”简怀远说,“所以就算你不愿意接手家业,我和阿桢也没有勉强过你,但是……”
“看我这副身体,也不知道还能拖几年。这些年,阿桢为了照顾我牺牲了许多,我心里很愧疚。”
“你若是有喜欢的人,不妨带回家来,也让她稍微安心。”
他这番话说的恳切,找不到辩驳的余地。
在简怀远满怀期待的目光下,简渊默然片刻,“我会问问她。”
* * *
黎桢的名字在云州几乎是家喻户晓。
应星星在火锅店看到这个名字,顺手将那本杂志拿在手上,翻了两页,好奇地问,“这篇采访怎么没有提到你?”
“嗯?”
简渊正在给她夹菜,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封面,无奈道,“星星,你看的是财经版。”
“可她甚至提到了机场的白雪香槟。”
“或许机场的物价可以反映当地经济?”
“……”
应星星微妙地被他说服了。
她放下杂志,“上面写你妈妈退居二线是为了照顾家庭,所以你上次被叫回家了吗?”
“嗯,我父亲身体不是很好。”
“……哦。”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他的家庭,应星星想不出什么话题。
简渊问,“你很好奇?”
“有一点点。”
“那你要不要见他们一面。”
锅内热气蒸腾,模糊的视线后,简渊的神色很平静。
她筷子一松,牛肉丸啪地掉进碗里,溅出酱油。
简渊淡定地抽出纸巾,擦干净她周围的桌子。
“见、见家长吗?”应星星有点被吓到,“会不会发展的太快了?”
“有吗?”
她掰着手指头算,交往至今刚刚过了两个月,肯定道,“有!”
“嗯……”简渊想了想,“没办法,我单身多年,他们担心我找不到对象,难免比较着急。”
“……”
应星星觉得这句话由他说出口,怎么听都很玄幻。
“我能拒绝吗?”
“别紧张,只是一起吃顿饭。”
“我现在就已经开始胃疼了。”
“以前你也不是没去过,”简渊安慰她,“何况我家的厨师手艺还不错。”
“……简渊,你的重点完全不对。”
而且你家那种地方,去过才更让人紧张吧!应星星默默地想。
“那重点是?”
“就是……”应星星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爸妈不会反对我吗?”
“为什么?”
“电视里都是这样的啦,不过到时候伯父伯母拿钱让我离开你,我开什么价比较好?”应星星开始沉思。
简渊笑了一下,“不会的。”
“真的吗?”
“他们也是自由恋爱,不会为难你。”简渊轻描淡写地折起纸巾,又问,“不过星星,你什么时候这么没信心了?”
对啊,应星星恍然,她有什么好害怕的,家世又不能自己选择。
如果真的被他父母阻拦……
大不了就给简渊学长开个天价。
……
应星星为见家长第一个准备,就是买衣服。
她特地挑了个工作日请假出门,果断拒绝了简渊的陪同……她自觉不需要简渊的审美帮忙,不过,要是陈谊还在就好了。
这种怀念在到达陈谊之前工作的中心商场达到顶峰,当然也有一点怀念她的员工积分和折扣。
挑选衣服的途中简渊打来一通电话,问她在哪里。
应星星正等着店员把尺码合适的裙子送过来,随口告诉他,“感觉这个牌子,家长会比较顺眼。”
电话那边简渊笑了,“你很在意他们的看法?”
“额……”应星星感觉再说几句就要被绕进去了,岔开话题,“我为人比较有礼貌……你今天不是要去上课吗?”
“嗯,还没到时间。”
指尖在备课文件上敲了敲,简渊问,“晚上想吃什么?”
还没等她回答,去找裙子的店员回来,还带了个看上去级别更高的导购,对方态度非常友好,“应小姐,接下来由我为您服务。”
应星星稀里糊涂被她带进电梯,到了楼上宽敞的贵宾室。
她翻着小姐姐递过来的新品手册,很快想明白原因,“简渊,你是担心我没带够钱吗?”
作为祖上阔过的应星星,她想解释一下自己的财务状况也没那么糟糕。爸爸当年骤然离世,公司留下的摊子没人收拾,被叔伯瓜分殆尽,但是七七八八的遗产、保险金和赔偿加在一起,她还是有一座小金库的。
只不过平常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不是。”但简渊漫不经心地否认了,“见我父母,买衣服哪有你付钱的道理。”
“……”
应星星心头小鹿乱撞,夸他,“你刚刚好像突然又帅了一点。”
“隔着电话?”简渊问。
为了自己的心脏安全,应星星以催他去上课为由挂断电话。
之后她的购物之旅非常愉快顺利,从店内出来也才下午三点,这个时间简渊还在上课。她准备稍微消磨一下时间。
习惯性地,她去了以前等陈谊下班的室外咖啡店。
不远处,白鸽在晴空下振翅,音乐喷泉不知疲惫地奏响,广场上大多是父母带着小孩出来玩耍,一派悠闲时光。
她心情不错,喝了半杯咖啡,再抬起眼睛时,视线被一道黑色身影挡住。
“应星星,是你。”
应星星抬头望去,有些惊讶地叫出来人。
“李严?”
……
把时间的指针往回拨动,在故事开始之前。
深夜的大排档,陈谊和她相对而坐,她喝醉了酒,絮絮叨叨地跟陈谊倾诉——
“李严——你知道吧?就是我前男友。他还因为拾金不昧在单位被送过锦旗,认识我之前,人人都夸他老实。”
“谈了没两天恋爱,他突然就要去深圳创业,说不想耽误我,分手了。”
“第三天朋友圈官宣了新女友,是他的合伙人。”
一瞬间,不堪回首的往事扑面而来,应星星不禁恍惚。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间咖啡店就是她跟李严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天,她无所事事地等陈谊下班,而一位年轻的男人径直越过空旷的桌椅,走到面前:
“你好,可以拼个座吗?”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而眼下,李严朝她拘谨地笑了一下,下巴冒出青色的胡渣,“还可以拼座吗?”
应星星本想拒绝,但是对面的人看起来状态实在很糟,半点也不像当初那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如果李严用这幅落拓的模样搭讪,她当时应该会回绝。
她没有说话,李严拉开了对面的椅子。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一直联系不上你。”李严说。
应星星理所当然:“我把你拉黑了。”
“……也是。”李严神色寂寥下来,摇头苦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道歉。当时,我太过分了。”
应星星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他,毕竟才在一起两天,感情都没培养出来,“不用了。”
“是我做错了。抱歉。”
应星星无话可说,只好问,“……你不是去深圳了吗?”
李严抬手搓了搓脸,挫败道,“不是做生意的料。”
“……”
应星星觉得这话没法安慰。
她坐立难安,脑海里在想找什么借口先行离开,好在李严没有更多攀谈的意思,“耽误你时间了,向你道过歉,我也心安了些。”
他站起来,周身萦绕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难过气息。
应星星忍不住叫他,“等一下。”
李严停步。
“既然你来跟我道歉,那我就原谅你了,李严。人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那么混蛋,但说实话,我的难过并不完全是因为你。”
只是那个时候,难免怀疑自己一次次失去,是不是不配得到幸福?
应星星轻呼出一口气,“我现在过得很好,希望你也放下。”
李严回头望着她,目光怔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签,“这是我的新号码,你可以存一下吗?”
“……”
“我不会打扰你。”他把便签放在桌上,右手袖子的扣子不知所踪,“只是……我可能有事情想告诉你。”
可能有事情?
这是什么颠三倒四的说法?
应星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不一定会接。”
这段插曲过去,应星星也没有继续停留在原地的悠闲心情。
她估算了一下距离,中心商场离A大不远,心里有了主意——简渊每天送她回家,她今天正好可以等他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