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星星感觉自己不停地陷落在梦境里。
梦里有五光十色的绚丽倒影,星空穹顶下的走廊漫长看不到尽头,无数道门扉紧闭,她推开,与过往故事的另一面纷纷照面,错失的音调和游弋的音符在半空中漂浮。
她在门扉里穿梭,推开角落里的一扇。
竟然看见年少时的简渊。
他身穿校服,手里捧着一本厚重诗集,听见推门动静,侧头微微弯起唇角,浮动光线从他身后斜斜照入。
“星星,你来了。”
微弱的风自影子底下盛起,吹拂过眼角眉梢的温柔意气。
下意识地走过去,才迈开一步,猛然意识到什么,应星星转身就跑,门扉在她身后重重闭合。
她穿过无数道门,不停地奔跑,越过荒芜的时间,踏过新绿的嫩芽和连绵的阴雨,最后抵达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
她伸出手,打开那道门。
依旧是白衣少年,依旧是那本诗集。
短短几步距离,仿佛被切割出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怔然立在门前,一只手扶着门框,“……简渊。”
“嗯?”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吗?”少年干净明澈的眼眸注视着她,“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说,
“我只是一直在等你。”
……
从纷乱的梦境挣脱出来,室内沉寂无声,唯独窗帘缝隙透出一丝微光。
应星星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针管连接的点滴,悬挂在床头,里面的成分通常只是一些调配的营养素,她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加入了低浓度的镇定剂,以至于她可以平静地醒过来。
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自主入睡。
医生给她开了安眠药,随着她越来越恶化的睡眠情况,不断变换剂量。
吃完药之后,她总是很疲惫,慢慢闭上眼睛,在陷入沉睡的过程中,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环抱自己,熟悉的气息萦绕鼻尖。
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安心感。
而药效褪去的时候,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毁掉视线范围内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
有一次,她在客厅的桌子上看见婚礼请柬的初样,失控地砸掉了大半个房子,把它撕得粉碎。第二天起来,同样一张请柬依旧安静地放在桌上。
她感觉自己好像生活在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里。
拉开窗帘,窗外的城市银装素裹,大雪纷纷扬扬,竟然已经到了深冬时分。
时间的概念变得很模糊。
自从那场大火到现在,究竟过去了多久呢?是一个月?还是三个月?
她踏下楼梯,走过三幅抽象画,停在鱼缸面前。脑海里依稀闪过鱼缸碎裂在地上的画面,在不同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好像无法数清。
竟然还活着?
她随手撒了一把鱼食,彩色颗粒漂浮在水面上,两只金鱼争相竞食。
好像从循环的时间里找到了一丝漏洞。
她注视着彼此追逐的、两条活泼的金鱼,垂下眼眸,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简渊走到她身侧,为她披上一条披肩。
“你在想什么?”他问。
她恍惚了片刻,回答道,“鱼死了。”
简渊显得有些无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波纹不停扩散的水面,“这不是好好的?”
“你换过。”
“……”
“你忘了。”她说,“我的金鱼,有一条不愿意游泳的。”
简渊站在她身侧,声音温和而笃定,“是一样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拿起鱼缸砸他脸上。
但是那些徒劳又令人疲惫的争执,已经重复上演过太多次,到了她自己都乏味的地步。
这么多年来,简渊一直高高在上,用注视鱼缸的视线看着所有人,笃信假象可以取代真相。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
最后看了眼鱼缸,她从他身侧绕开,径直离开家门。
“星星。”
开门时,简渊叫住了她。
她回头望着他,突然发觉这熟悉的一幕在记忆中有迹可循。
“早点回家。”简渊说。
仿佛所有的真相都没有揭露之前,他目送她出门时温柔体贴的模样,那天清晨他手里抱着鱼缸,低头一副沉思的模样。
她不知道简渊在想什么。
但是她知道,记忆中相似的画面,是她曾经憧憬过未来的证据。
她确实不懂那些宏大又阴暗的计划,可也的确存在某些瞬间,她期待着陪他一起看金鱼长大,去更遥远的未来。
身后的门轻轻合上,阻隔了目光。
简渊并不阻止她出门。
他用整整十年构建了应星星的世界,里面只有荒芜的、狼狈收场的故事,和一个明确的他。此刻的温柔,更像是豢养一只小猫,纵容她惹出来的小麻烦,以彰显他的宽容和权势。
应星星站在马路分岔路口,红绿灯与斑马线指向不同的方向,人群在她身侧匆匆而过,被裹挟其中,仿佛可以去任何地方。
但这只是假象。
她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保镖,他们不会干涉她的去向,却一定会在晚上准时出现在面前,把她请回简渊的顶层公寓。
整个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谎言编织而成。
她独自置身其中,既没有人期待她,也没有人等待她。
一开始,她并不相信。
她一次又一次从简渊的公寓逃开,跌跌撞撞的、心血来潮的、仔细计划过的……每一次,路的尽头,她都会看见简渊。
她想起小时候看过一部动画片,男孩子的世界里只有黑白,没有色彩,后来有一天,他遇到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孩,只要是她走过的路,沿街的色彩像被神明涂抹,草木茂盛,花枝摇曳。
只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都会染上生机勃勃的气息。
她看的心潮澎湃,以为自己也会遇到那样的爱情。
但事实上,当她筋疲力尽地躲在角落里,抬起头却看见简渊的身影笼罩下来,他还是那副温柔的神色,朝她伸出手。
那一刻,视线中所有的色彩急剧消失,整个世界在臆想中坍塌下来。
房东宁愿违约也不愿意续租的房子、永远没有空房间的酒店、跳上车之后前面戒严的马路……十年的光阴在眼前疾迅压缩,她与生活的谎言一一照面,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活在虚假的空壳里。
简渊有种能够把别人变得可笑的能力。
她跟他在人流如织的马路上僵持。
红绿灯转换,热闹的市井气息在他们之间流动。
简渊表现的很有耐心,像一个面对女朋友置气时、无可奈何的普通人,他叹了口气,微微俯身,依旧朝抗拒的她伸出手。
他语气体贴,“回家吧。”
即使是这种时候,他身上依旧萦绕着某种矛盾而宽忍的温柔,他说,“你根本没有能去的地方。”
“……”
她抬头盯着他,好像看着怪物。
“就算我让你走,你又可以去哪里?跟谁在一起呢?”
“是你……都是因为你……”
“你真的这么想吗?”他微微笑了,“但凡你当初多过问过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他们走得了吗?我能瞒你那么久吗?”
他说,他的谎言,构建在她的无动于衷之上。
她摇头,“不。不是的。”
“星星,我有时候也会觉得你奇怪。你明明谁都不在意,却很心软,为了李严怀疑疏远我,蒋明琛一回来你就相信他,让他调查我……你对别人都心软,对我却没有留过情面,”
“闭嘴!”应星星打断他,捂住耳朵,“不要再提他了!”
简渊顿住。
他计较的,她在意的,好像从来都不相干。
“我听说,你醒来问了守中的下落?”
“……”她背靠着墙壁,双手慢慢放下来,“周守中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问的耐人寻味,好像并不追求答案,只是用这个问题折磨她的神经。
应星星呼吸一滞。
不禁讽刺地问,“他是你的人,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用他来威胁我?”
“相信我,星星。”简渊背着光,露出一个很难描述的温柔表情,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轻而笃定地说,“我比你更希望这个威胁没有用。”
“……”
旁边分明是热闹的街道,但她觉得自己在深潭中无法自救的下坠着,已经到了喘不过气的地步,而灵魂的某些部分,在窒息中悄悄破碎。
“简渊,”
她听见自己淹没于街边广播与音乐的声音,“就算你可以强迫我十次百次,然后呢?我永远不会心甘情愿,难道你要一直这样跟我耗下去吗?”
“那你以为过去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呢?”
他握住她不得已递过来的手,轻轻笑了,“星星,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简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这么多年来,你不喜欢我的时间,远超过你对我有好感的时间。”他用一种看赌桌对面空无筹码的对手的眼神锁住她,语气略带遗憾,
“我真的不在意你是否爱我。”
她的眼眶几乎瞬间就红了,眼泪凝在里面,倔强地不肯轻易落下。
“听说你有病,现在看来,好像是真的。”
简渊罕见地怔住片刻,眨了眨眼睛,那点意外情绪又消失于无形。
他从不反驳她,好脾气地点头说,“或许吧。”
“我不会放开你。”
他同样说,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