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素兰自叶片中探出纯白色花瓣,清雅洁净。
年轻的简怀远坐在床上喝药,他是个格外英俊的男人,即使苍白的脸色难掩病气,低眉抬眼间依稀可见风采卓然。
他唯一的儿子站在那株刚搬进来的素冠荷鼎前,安静地思索着什么。
简怀远身体虚弱,这几年来一直顾不上教导简渊,不知不觉间,简渊长成了跟预想中并不符合的模样,小小年纪,却总是一副在沉思的表情。
“简渊。”
他叫住窗户前的小男孩,“花园的花开了吗?”
他们父子平常相处时间不多,没有太多可以问候的话题。
“……”简渊停了一下,“不知道,我去看看。”
“听你妈妈说,你整日闷在房间里看书,”简怀远摇头,“怎么不跟朋友出去玩?”
简渊想了想,“过几天就去。”
反正简怀远清醒的时候并不多,下一次见面,估计会忘记这次教训的内容。简渊习惯了用这种方式跟父亲相处,尽量不让他操心,也得不到多少关心。
简怀远不知有没有看出他的敷衍,感慨道,“也不知道你这个性格像谁?我和黎桢年轻时都无拘无束,很令家里长辈头疼。”
“……”
“怎么?不信吗?”简怀远挑眉,“当年我也有生龙活虎的时候,徒步走过汤加里罗火山,横穿科罗拉多大峡谷,你见过热带雨林里的美洲豹吗?还有非洲旷野跑跳的黑斑羚,没有被驯化过的兽群……”
他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那可真是……咳,咳咳——”
因往事涌起的激动仿佛排挤了肺部的空气,简怀远咳得惊动了门外等候的医生,好一阵人仰马翻,在药效的安抚下,才渐渐安静下来。
“没事,不用惊扰夫人。”
简怀远皱起眉头,拦住了要去通风报信的用人。
今天楼下有一场重要的商业宴会,黎桢平常对内操持家务,对外又是简家偌大家业的主事人,如此重担之下,他不希望妻子还得抽空担忧自己。
药效的作用下,简怀远逐渐昏睡过去,梦境与现实之间,他好像这才想起简渊还在房间里,轻声叫他的名字。
“简渊。”
“你懂事些,不要让你妈妈操心。”
房间重归寂静。
淡淡的药味在空气中消散,馥郁的兰花香气悠悠覆盖了刚才兵荒马乱的一幕,在灯光映射下显出几分晶莹剔透。
那是一株品种名贵的兰花,简怀远目光投落时,问的却仍然是花园里的花是否盛开。
简渊年少早慧,可在这个家里,他不经意了然的事情,总是将他拖入更巨大的困惑中。例如说他现在就不明白,为什么简怀远分明不喜欢这株兰花,还是默认了它的存在。
“夫人素爱兰花。”管家误以为他对兰花感兴趣,在身后解释,“这是黎老先生昨日托人送来的礼物。”
于是隐约明晰,简怀远只是不想辜负其中心意。
他的父母向来恩爱,彼此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反而对照顾独子这件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放到我房间吧。”简渊随口说。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在维持某种微妙的平衡,简渊不知道支点在哪里,天性的敏锐让他加入了这场默契哑剧。
管家小心翼翼抱起素冠荷鼎,跟在简渊身侧。
穿过长长的走廊,在楼梯转角处,蓦然闯入一道小小身影,管家一惊,抱着花盆的手稍微松开,眼看就要掉下来。
来人:“哇啊啊啊——”
年幼的简渊还没有修练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功力,惊讶地瞪大眼睛,脆弱的、精心养育的素白花瓣从他眼前跌落,但更吓人的是花盆下面还站着个陌生女孩。
霎时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往下坠。
突然跑出来的女孩一边叫一边敏捷地往后跳,“对不起对不起!”
预想之中最糟糕的事故没有出现,那盆兰花堪堪还抱在管家怀里,没有落地,管家惊魂未定,跟简渊一起看向来人。
管家:“你、你是那家的小姐,怎么跑这来?”
女孩被质问的语气吓得一颤。
管家:“你的父母呢?”
她捂着嘴,心虚地转了转眼珠。
管家:“谁告诉你可以在公馆乱跑?”
眼看这场纠纷没完没了,简渊开口打断,“好了,周叔,先把花送回我房间。”
“……”
管家愤愤不平地走了。
留下闯祸的女孩在原地用脚尖画圈圈,简渊正要叫人带她回宴会厅,追究的大人刚走,她已经换了一副面孔,脸色非常着急地抓住他,“哥哥,这是你家吗?”
简渊抽了抽手,没成功,“嗯。”
“你家好大啊。”
对于这类奉承,简渊没有任何波澜,他现在比较搞不明白她力气为什么那么大。
“……我根本找不到厕所在哪里!”
简渊:“……”
简渊顿了顿,“什么?”
“你家太大了,我找不到厕所!”不知道是羞是急,女孩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上去十分无助,“怎么办啊?”
“……”
就算是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她在简渊带她找到厕所时仍然不肯放手,“你等等我哦!”
简渊:“……不……”
他没来得及拒绝,听见她理直气壮,“不然我出来又迷路了怎么办!”
“……”
简渊居然被她说服了,他站在门口,回想起来还有些不可思议。在他自己的印象里,他好像没有那么容易相处吧?
困惑到一半,女孩推开门,从门框后探出头,“哥哥……”
简渊忍住往后退的直觉,“怎么?”
“我够不着洗手台!”她晃了晃双手,非常苦恼的样子,“你能不能帮帮我?”
简渊:“……”
洗手台的镜子前灯光明亮,映着女孩发丝上的星星发饰闪过绚烂色彩,她穿着一身繁杂精致的樱桃色公主裙,晃来晃去的样子让简渊联想到热闹的圣诞树。
“我叫应星星,应星是木星的意思,就是天空上第二亮的那颗星星!太阳下山后,木星就会从东方升起,你抬头就……”她晃着脑袋,突然注意到镜子里倒映的另一道身影,停下了她的天文学介绍,“哇。”
她说,“哇,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简渊给她擦干净手,心想原来刚才她都没正眼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
“简渊。”
她努力地试图理解这两个字怎么写,最后还是放弃了,“哥哥,你人真好。”
简渊把她带回宴会厅,很快就有一位贵妇人上前,语气略带担忧,“星星,你去哪里了?”
“干妈,”应星星脑海里闪过差点闯祸的画面,她的供词卡住了,要从哪里开始说呢,“我……”
“她跟我在楼上玩了一会。”简渊说。
应星星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好像是在问他“这样也可以吗”?
简渊朝她点头。
蒋舒还要教训,“你怎么不打招呼就乱跑呢?这是在别人家里做客,不能这样了,下次把你留在家里跟明琛一起学棋。”
听到学棋,应星星脸都皱起来了。
“知不知道?”
“知、知道了干妈……”
这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
“小孩子家家,活泼好动些才好。”黎桢端着酒杯过来,“蒋夫人,不用拘着孩子。”
“是我家孩子失礼,您不计较就好。”
“哪里的话,难得我们家简渊有个玩伴。”
她们客套的你来我往在应星星脑海里翻译成一团浆糊,她往后退了两步,同情地看向简渊,“哥哥,你原来没有朋友吗?”
“……”
“没关系,”她很讲义气地抓住他,“我陪你玩。”
“……”
也许是小女孩的头饰太过闪耀了,满屋子觥筹交错,好像都不如她一个人热闹。反应过来,已经被她从宴会厅拉走,在花园里四处张望。
月明星稀,乌云悄悄遮挡了东南角的星星。
简渊无奈地跟在她身后,“你在找什么?我叫人拿给你。”
“树叶!”
“……树叶?”
“对啊,我最近在学音乐,用树叶也可以吹出曲子。”她挺起胸膛,非常骄傲,“老师说我进步很快哦,哥哥,我给你表演一下。”
简渊:“……”
公馆里珍贵藏品应有尽有,但他好像没办法叫人给她拿出一片树叶。
只好低下脑袋,跟着她一起探索,“你要什么样的树叶?”
“绿色的!圆圆的!薄薄的!”
“……这里没有。”简渊牵起她的手离开灌木丛,“跟我来。”
沿着湖泊草坪走到尽头,与森林交界的地方生长着一棵古老的榕树,她站在树底下,仰望着不可及的树枝,果断地蹲下来,伸手在地上扒拉落叶。
“不要乱捡地上的东西。”
简渊把小女孩拉起来,有些头疼。
“可是我不会爬树啊,哥哥,你会吗?”
“不会。”
眼看她又要蹲下去,简渊按住她,“再等等。”
“等什么呀?”
乌云盖住最后一丝月光。
“风。”
应星星不明所以,任他牵着手,风声穿过丛林上方发出不安的动静。
慢慢的,风声越来越疏狂,逐渐鼓噪的风掠过枝叶,卷起落叶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她惊喜地瞪大眼睛,跳起来抓住一片绿色树叶。
“哇,”她开心地转头,“哥哥,你会魔法吗?”
“不是,”也许是被她的情绪感染,开口时不自觉地笑起来,简渊告诉她,“因为快下雨了。”
她卷起树叶边缘,放在嘴边,吹出类似哨声的旋律。
断断续续,很不流畅。
简渊侧头看着,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演奏出了问题,一曲终了,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我吹得好吧?”
“……嗯。”
她的眼睛更闪,“我还在学,可以吹得更好。”
简渊还以为这是她毫无根据的乐观。
但事实上,她确实很有天赋。
逐渐流畅的音符比鸟鸣还要清亮,蕴含着希冀流淌向漫无边际的森林深处,温柔的曲调与震颤的树叶相互交织,风一寸比一寸低。
她沉浸在乐声里,简渊不忍心打断,所以没来得及提醒她,即将到来的阵雨。
一场雨将两个人都淋成落汤鸡。
回到公馆时,宴会已经散场,黎桢看见儿子狼狈的模样,一向温婉的脸色上浮现出几分新奇。反而是蒋舒看上去更像一位母亲,抓着应星星的手教训,担忧又忍不住心疼。
“星星,你怎么又乱跑了,淋雨生病了可怎么办?”
“不会生病的,我经常淋雨!”
“你呀,你都被你爸爸惯坏了。”
水珠从简渊身上不断滚落,黎桢指挥用人递上干毛巾,建议道,“都淋湿了,留下来住一晚吧。”
蒋舒犹豫,“这,这会不会太叨扰?”
“不麻烦的。”黎桢弯腰,笑着问,“星星,你说好不好?”
“好呀,”女孩很有主意,“那我要住在哥哥旁边。”
……
后半夜的雨,时停时落。
简渊睡得并不安稳,也许是一路淋雨回来的缘故,又或许是房间里兰花的香气太重,脑袋隐约昏沉,室内闷得让人心慌。
推开窗户,雨丝浸透进来。
还有落雨声中小小的招呼。
“嗨。”
女孩趴在窗户前,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打湿了一半,“哥哥,你也睡不着吗?”
他给她开了门。
“哇,好大的房间,”女孩环顾一圈,“哥哥,你的玩具放在哪里?”
“……”
应该有吧。
简渊不太确定地指了个方向。
从角落里翻出了一大堆没有拆封的盒子,应星星坐在地上,翻来翻去地看,“哥哥,你为什么不玩啊?哦,我知道了,没有人陪你玩。”
“不是……”简渊否认到一半,又点了点头。
他的态度把应星星整糊涂了。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拆开一盒星球大战乐高,应星星刚开始兴致勃勃,但很快就溃败在数量庞大的零件和过于复杂的说明书中,“哥哥,你有没有芭比娃娃?”
“……”
“小赛车呢?”
“……”
简渊想了想,“有吧,但是不在房间里,明天找给你。”
“真的吗?”应星星一骨碌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我们现在就去找!”
“不行,晚上不能出去。”
“为什么?”
“……”
好像没有特别的理由,就跟这个家里其他默认规则一样,所有人都自觉地闭上嘴且严格遵守。
他说不出理由,应星星更加不肯消停。
走廊只有壁灯的光影,他再三教她噤声,沿着楼梯悄悄下去。
窗外雨幕渐渐声势浩大。
雷鸣电闪隐藏了空气中琐碎的动静,简渊好不容易从堆放杂物的房间里找出她钦点的玩具,一转头,却发现身后早就没有女孩的身影。
“……”
怎么那么活泼呢。
走廊尽头没有任何房间,简渊放下手中的盒子,准备去客厅找找,但是却看见她突然钻出来的身影。
在他的印象中,这条路没有别的门。
“你从哪里出来的?”
“前面啊,”应星星不知道他的疑惑,脸色兴奋,“哇,哥哥,你家有秘密基地诶。”
“……”
他被她带着去看秘密基地。
那是一道隐藏在墙壁中隐蔽的门,不知道是不是被她打开,敞开的门缝间泄露出幽蓝色光线,一条狭窄的楼梯通向地下。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仿佛要阻止她继续向下的脚步。
女孩浑然不觉。
于是他施加的力气最终只作用于自己,更加紧密地跟在她身后,踏过最后一层台阶。
雷声轰鸣,几乎要灌进窗户。
“哥哥……”
她才开口说了两个字,就被简渊捂住嘴唇。
幽蓝色灯光映着简渊苍白的脸色,显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着与冷淡,女孩怔住。
咔嗒、咔嗒……
空荡荡的四壁,细微的动静在雨幕安静的间隙中回响。
简渊抬起头。
幽光之中,黎桢背对着他们,正专心致志地整理手中的工作,她一向自持矜贵,很少亲自动手,此刻认真的侧影显得陌生又令人心惊。
她拆开一盒药瓶,倒出其中药丸,又从旁边的袋子里取出定量的白色药丸,重新倒回药瓶里。
那是简怀远每天吃的药。
她在换药。
无数萦绕在这座宅邸的谜团,在骤然落下的天光中闪现出真相的影子。
年幼的简渊身形一颤。
数不清的残酷困惑陡然袭来,但现在显然不是发问的时机,他推了应星星一把,在她耳边轻声说,“快出去!”
应星星被他推得踉跄,璀璨的发饰掉在地上。
“走!”
她好像看懂了他的迫切,听话地往楼梯走。
简渊跟着上去,捡起了掉落的发饰。
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一道长长的影子自下而上地笼罩着他们小小的身体。
简渊顿住,慢慢地转过身。
他站在几步以外的台阶之上,视线刚刚好可以跟黎桢齐平。
年幼的,成熟的。
两双相似的眼睛在幽空中对视。
简渊见过很多场合的黎桢,母亲总是松弛、平和、游刃有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神色中难掩焦躁的阴郁。
闪电从她身侧穿过。
“你们怎么在这里?”
雷鸣随之轰然落下,黎桢眼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淹没他。
应星星不明所以,开口说,“刚才我们……”
“我睡不着,带她下楼玩。”
天幕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巨响,简渊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全凭本能反应。
身后,自认为闯祸的应星星扯了扯他的衣角,好像在感激他的仗义。
“是吗?”黎桢眼里泛起一点笑,“星星,过来我这里。”
“哦。”
应星星松开手,往楼梯下走了几步,擦过简渊身侧时,手腕被牢牢地抓住。
她奇怪地转过头。
“别问了。”
简渊仿佛堪堪从漩涡中挣脱,回过神来,雷雨交加的夜,他慢吞吞地挺直背脊,挡在黎桢与女孩之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
“她什么都不知道。”简渊说。
这句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们心知肚明——
而我很清楚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