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馆侧厅有一架钢琴常年闲置,维修师取出键盘,在琴箱里发现了一封没有拆封的信。
芸香琢磨着上面的字迹与落款,交到应星星手里。
信件未拆的封口显示它已无人问津多年。
应星星失神片刻,恍惚问,“怎么会在你这?”
芸香解释了一通来源,补充道:
“应该是翻琴盖时不小心掉进去的,不知道在里面放了多久。”
“十二年。”
“啊……”芸香打量着她的神色,“是很重要的信吗?”
“……我记不清内容了。”
那年她途径某个景点,随手写下的信,阴差阳错没有递到简渊面前,当然也不可能收到回信。十几岁的她或许等了几天,但学长一贯的若即若离,她没有在意他的冷落。
应星星摇摇头,正要拆开时,又停住动作,“寄去……”
她改口说,“送去给他吧。”
……
简渊在十八岁那年暑假收到一封从意大利寄来的信,附着维罗纳露天竞技场明信片。
他拆开信封,信纸布满皱褶,似乎垫在凹凸不平的地方,连笔画都失去控制,字体龙飞凤舞,难以辨认。
少女的脑海里装满了漫无目的的想法,她写旅途中热到窒息的天气、葡萄树底下无人修剪的薄荷草、《罗马假日》的冰淇淋,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还写到她前几天偶遇了朋友,会跟他一起回国。
写这封信的时候她正在维罗纳,一座因为莎士比亚而广为人知的城市。
“路过市中心朱丽叶故居——我搞不懂虚构人物为什么会有房子?墙壁上贴满了纸条,他们相信爱情可以在这里得到祝福,但这个故事难道不是悲剧吗?”
“朱丽叶的阳台看上去有三米高,罗密欧怎么爬上去的?”
“我在酒店的房间也差不多高,从窗外望出去,有一片广袤的被雾色笼罩的草坪,像电影《傲慢与偏见》里达西告白的场景。”
“突然间,我不在意朱丽叶的阳台到底有多高。”
“我开始幻想你在下一刻出现,敲响窗户。”
她的笔迹顿住,似乎想划掉最后一句,但一条歪歪扭扭的下划线只延续了两三个字的距离,她为这封信收尾。
“虽然学长你常常迁就我,其实我一点都搞不清楚你在想什么,比如说——”
“这样的想象,你会觉得厌烦吗?”
这封信寄出去四天,音讯全无。
应星星抱着枕头在床上看听不懂语言的电视剧,想着明天可以出发去米兰,突然听见窗边传来突兀的响动。
她探头望去,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窗户玻璃上。
抱着枕头探头望去,发现窗台边沿多了一颗滚来滚去的榛子。
叩——
第二颗榛子也落下来。
她似有所觉,在夜色中抬起头,微白的雾气在草坪上方漂浮着,等待回信的人独立于那片雾气中,无垠的黑夜在他身后铺展,而他的身影凝成比夜色更深重的墨。
无数爱情故事的内核,在这一刻得到解构。
她突然想,如果她是朱丽叶,也愿意不顾一切跟那个在夜晚敲响窗户的少年,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她跑下楼梯,来到他面前,神色难掩激动。
“学长,你怎么来了?”
“偶遇。”
“……啊?这么巧。”偶遇到窗户前吗?
“不巧,”简渊微笑着说,“你跟蒋明琛才是巧合。”
应星星似懂非懂。
不过,他再也没有给她解答过这个疑问。
时光匆匆如流水,转眼间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应星星竟然从一位陌生到记不住名字的同学那里收到告白,对方比她还震惊,说自己递了很多封情书。
可是她一封都没收到啊。
正疑惑间,看见简渊一身闲适的外装,踏光而来,不费吹灰之力将众多精心打扮的毕业生压得纷纷退让,避开锋芒。
如同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
应星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怎么了?”简渊停在她面前。
“我刚刚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哦?”
“居然有不认识的人递情书给我。”
“……”
“简渊,你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被相熟的朋友推过去拍照,热闹的混乱中,她很快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之后的聚餐她没有参加,跟简渊一同回家。
车上简渊很沉默,应星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星星。”
“嗯?”
“如果我做了错事,你会原谅我吗?”
“那要看是什么事啦。”
“……”简渊似乎斟酌了一下要不要干脆坦白。
“例如你拦截我的情书这种事,我会多少会生气三天。”
“才三天?”
“我跟那个人本来就不熟嘛。”
简渊顿住,“难道说熟人给你递情书,你还要加刑?”
“额,”应星星被他问住了,“也不会有熟人……”
他挑眉,车已经停在她家的门口,“你就这样迟钝点吧。”
下了车,两个人一起往常青藤蔓延的白色别墅走去,应星星怎么想都觉得,她好像被绕进去了,抗议道:“如果你做了很严重的错事……”
“嗯?”
好像是为了认真听她说话,俯身靠近的呼吸纠缠,应星星堪堪抵抗住美色的诱惑,“……别用脸谋杀我。”
她推开他,摸了摸乱跳的小心脏。
“好吧,”他继续假设,“如果我真的做了很严重的错事,你怎么办呢?”
她只不过是随口一提,真正要细想,只觉得无从适应,“我不知道啊,如果连你都觉得严重,那应该没办法了吧。”
简渊在她身后停下脚步。
应星星奇怪地转头,“怎么了?”
他的身影好像忽然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她不明所以,“你刚刚说什么?”
“……”
“简渊?”
“……”
应星星走近他,“简渊,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好像从恍惚中回过神,笑意一点点染上眉眼,又恢复了轻松的模样,“只是突然很难受。”
“哼,吓我一跳。”
“不过,星星,”他低头凝视着她,语气认真,“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也想想办法吧。”
“……那我可能要生气很多很多天。”
“嗯,我会等。”
他的语气郑重其事,应星星侧头,“你今天怪怪的,不会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吧?”
简渊佯做思考的神色。
应星星恼怒,“你居然还要想!”
白色的别墅灯火通明,走近隐约闻到她最喜欢的饭菜的香味。
应星星眼睛一亮,往台阶上跑去,推开门之前,仿佛想到了什么,转身对简渊说,“别做坏事,简渊。如果你欺负我,我爸爸不会放过你的。”
她推开门——
亿万年的光阴仿佛从门内冲刷而过,无数故事的细节在半空中漂浮,握不住其中任何一个字。
房间里,简渊从睡梦中惊醒。
他的手边仍放着一封信,纸张陈旧,稍微展开也会撕开裂缝。
信的末端,写下又划掉的字句,少女的勇气。
19世纪英国湖畔派诗人柯尔律治曾大胆幻想,如果一个人在梦中穿越天堂,并且收到一枝鲜花作为他曾经到过那里的物证,假若他梦醒后,那鲜花还在手中……那么,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简渊拿起信件,撕裂的纸张像他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那朵天堂之花。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枯萎。
……
应星星最近在练小提琴,练得磕磕碰碰,好在简渊的会客室隔音效果良好,不然疗养院内神经敏感的投诉信早就堆满了院长办公室。
她不跟他讲那封错过的信,只是放下琴弓,“感觉怎么样?”
“嗯,”简渊想了想,“好在只有我听到。”
她若有所思地说,“是吗?我好像不如以前有悟性。”
“……”她以为简渊不会回答,但是他却点了点头说,“也不如你大提琴的天赋。”
蹉跎的岁月里,他们互相摔碎了对方。
那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伤痕,永远镌刻着彼此的姓名。
她一次又一次带着琴盒,奏响的旋律渐入佳境。
当她已经能够熟练演奏时,简渊问: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春天》。”
简渊抬起头,望向窗外,原来已经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万物欣欣向荣,低飞的鸟盘旋在树丛中,他恍然,“原来时间又过了那么久。”
“不是的。”
应星星摇头,她说,“生日快乐,简渊。”
他怔住。
十二年前,年少的她跟他说过一模一样的对话。
这么漫长的时间,足够木星公转一周回到原点。
“为什么。”他轻声问。
“因为你把自己囚禁在里面。最终目的却是困住我。”
“……”
“可是我们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简渊。”
如果发生过的故事无法轻易褪色,那就重新填涂色彩。
记忆会覆盖记忆,直到所有的往事都被新的情绪替代。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你送我上班那天,收到饼干当做回礼,那时你是不是很失望。”
“因为你以为我会送你巧克力。”
“下次我再带来。”
她跟他预想中的好像从来不一致,她永远抵抗,永远砸碎锁链。她会牵着他的手去走廊深处。她会带给他崭新的季节。她会捡起地上的碎片拼凑,自己的,他的。
总有一天,她会走到他面前,拿起那把会客用的椅子,狠狠砸向玻璃。
她会对他说。
“出来,简渊。”
她会打破世界上所有的牢笼和枷锁。
她会告诉他。
“不要惧怕过去。”
假如有人说过去无法挽回,你别信。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惧怕过去。假如人们说过去无法挽回,你别信。——《自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