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川这边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韩凛那边已回到内殿。
沐浴更衣后,便传了膳,还特意嘱咐膳房添上了一道葫芦鸡。
孙著小心地侍奉在侧,只见韩凛动几下筷子,就歪着头出会儿神,嘴角还时不时牵出抹宠溺的笑容。
“这几天出去,都是听他的。在青绿斋没吃什么菜蔬就罢了,后来干脆全成了土豆红薯……”
韩凛笑着小声念叨,“哎……真是服了他,怎么胃口就这么好呢?”
孙著依然在旁本本分分地布菜,对韩凛的感叹只做充耳不闻。
不接话,更没有动作上的迟疑。
“这葫芦鸡是挺好吃的!可也不至于,一次要直接吃掉一整只啊!”
韩凛看着盘子里的肉,颠来倒去地想。
就这样,韩凛一边想着秦川,一边用完了午膳。
这次,他的确吃出了些滋味,也的确有些明白了,秦川为什么从小到大都这么爱吃东西。
原来,吃得饱饱的,的确能让人心情舒畅、情绪放松。
喝了口端来的茶,韩凛便吩咐孙著整理床铺。
过半个时辰再叫醒自己,之后再派人传召穆王。
孙著都一一应下,先是服侍韩凛睡下,又叮嘱传话的人卡着时间点儿去知会穆王。
韩凛躺回到熟悉的床上,只觉异常宽大,空落落的竟一时之间难以适应。
他侧身环住自己,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秦川在耳畔的呼吸声。
韩凛又笑了。
这一次,他的梦中,终于没有了苦涩与恐惧……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不待孙著来唤,韩凛就自己醒了。
他支起身体坐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果觉精神奕奕,头脑格外清醒。
换好衣服转出内殿,韩凛就一直站在书房的门边,等着穆王。
这位年轻的中州帝王,正在用他能想得到的方式,感谢那位为家国操劳的皇叔。
孙著来劝过几次让他去屋里等,韩凛执意不肯。
他并不觉得时间有多长,反而在这等待的间隙里,吹着风让他又想明白了很多。
这时,石阶下出现了一个身影,那走路的姿势和挺拔的身段,一看便知就是穆王。
韩凛快步迎了下去,面上的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天子降阶相迎乃是极大的礼遇,穆王看到从石阶上走下的韩凛,一面说着“使不得”,一面加快了脚步赶紧走上前去。
甫一见面,韩凛便向穆王执手行了一礼,“皇叔此行辛苦,侄儿替中州官员百姓,谢皇叔了!”
穆王赶忙扶住了他的手,语重心长道:“陛下千万不要如此,为江山社稷,一切都是应该的!”
“是,还是皇叔深明大义!”韩凛拉过穆王的手,往殿内让去,“皇叔,夜风甚凉,咱们还是快进去说话吧。”
穆王不再推辞,两人挽手入了内殿。
韩凛原想直接免礼赐座,但穆王执意不肯,按着规矩行过礼后,方才安坐。
“皇叔,朔杨之事您处理得甚好,侄儿再次谢过!”韩凛看穆王坐定,又起身郑重拜了一拜。
穆王也看懂了韩凛的爱民之心,这次没在硬拦,只是赶紧叫他坐下,好说正事。
“此次前去,我也是才知道,一个小小朔杨长使竟能贪墨如此之巨的银两!”
事情虽已过去有段日子,但一提起那蠹虫,穆王依然愤怒不已。
“虽然他只认是贪污了各项加固工程的款项,可到底有没有和北夷里应外合,谁都不好说。”
“哼,这等逆贼,哪怕这次不敢,之后总有内外勾连的时候!”韩凛顺着想下去。
“朔杨乃边关险要之地,怎能让这种人坐镇,当真是失察!”
“哎,陛下不必苛责。人心隔肚皮,怎能事事皆洞若观火……”
穆王宽解着,“现下更重要的,是尽快确定下一任的朔杨长使人选,给边关百姓吃一挤定心丸。
”
“皇叔所言极是!近日我也正为这个犯难。”韩凛直言相告。
穆王敏锐地察觉出,自己这个侄儿近期似乎有了转变。
以往他待自己虽算得上亲厚,可远没有现在这般坦率。
遇事总会有所保留,说不上是完全信任,只是曾经养成的依赖感在作祟。
但如今这几句话可是大不一样了。
换做以前,他的确还是会这么说,可这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自己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哦?听陛下的口气,犯难不是没有合适人选,而是恰恰有了人选。”穆王也索性敞开了说。
“什么也瞒不过皇叔。”韩凛笑了,那笑容里竟夹杂了些许难为情 。
“皇叔别怪我胡猜,我想,皇叔心里也一定有了人选。”
“呵,那不如陛下数三声,咱们一起报出那人名字,可好?”
穆王接过话,丝毫不否认韩凛的猜测。
“好啊,三、二、一……”韩凛数道。
“方缜!”
“方缜,方大人……”
一个名字,同时从两人嘴里脱口而出。
韩凛与穆王相视一笑。
穆王笑得是,这侄儿短短时间就颇有明君之风。
韩凛则笑,此人果然选得没错。
“刚才陛下说,让方大人出任朔杨长使这事儿犯难,”穆王继续着话题,“可能说说难从何来吗?”
韩凛叹了口气,起身在殿内踱着步子,娓娓道来。
“这方大人为人刚正不阿,实属正人君子,为官清廉不说,更心系朝廷百姓。京中目前所缺少的正是这种能够坚持原则之人。可我若执意将他留在朝堂上,只怕拜相风波一起,他那性子不等别人挑唆就会出头干涉,到时贬官乃至流放,岂不是耽误了一介忠臣……”
韩凛思忖着语言,接着说:
“他的这份刚直,在京城是吃不开的,总会为人所利用。可若到了朔杨那种地方,他的刚硬锋芒定然大有可为,虽是文官出身,却保管比军人的脊梁都硬。”
话到此处,他又叹了一口气,“但……自古以来,人人都喜做京官,天子脚下富贵乡不说,得到升迁的机会也多。此一去山高路远,恐怕今生都难以晋升了……这,对于一个忠臣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公道。”
“况且,”韩凛到此刻还在给方缜找着理由,“陈大人迟早要拜相,这方大人再一走,主理御塾的正副手同时缺位,只怕刚刚上了正轨的人才选拔就要搁置了。”
他一口气说完,终于不再来回绕圈子,而是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穆王。
“哈哈哈……”穆王先是爆发出一阵中年人特有的爽朗笑声。
那笑就宛若定海神针般,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想不到陛下竟已考虑得这般周全,看来今后,是真用不着我这把老骨头了!”
穆王夸赞了韩凛几句,才将话引入了正途,“既然已经思虑周全,那何必再迟疑呢?”
“陈大人拜相后,反正是留守京中,御塾长使一职由他继续兼任就是。”穆王的话,如同拨开迷雾的阳光,照进韩凛心底。
“且陈大人拜相是势在必行,就看徐铭石近段时间的样子,若此事一出,他必然会拿方大人当刀子使。到那时,可不是陛下想善了就能了的。贬官、罢官都算是好结果,以方大人那不懂回旋的个性,只怕落个流放杀头、株连亲族也不是不可能。”
“是啊……”韩凛的眼神移向别处,目光里堆满了失落与可惜。
“陛下刚才说京中好做官,这可是看低了方大人。若他只求自保升迁,又怎会为朝廷、为百姓,一次次出言顶撞您?方大人所要的,只是为国尽忠、为民请命,无论在京城还是在朔杨,只要能全他这颗拳拳之心,就是陛下对方大人最大的恩遇!”
话到此处,穆王站起身,执手向韩凛重重拜了下去,良久不曾起身,只道:“臣替方大人,请求陛下成全!”
韩凛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握住穆王的手道:“皇叔一番苦心,朕也替方大人谢过了!”语气里是难以掩藏的哽咽。
“既是如此,孙著……”韩凛转头唤人。
“奴才在。”孙著马上双膝跪地。
“明日一早传方大人觐见!”韩凛的语气恢复了镇定,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豪迈。
“朕要将这事,原原本本地和方大人说清楚。既是明君忠臣,便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是!”孙著郑重地叩头领命,算是对方大人的敬重之心。
“陛下圣明!”身后的穆王发出一声感叹。
韩凛回头看去,之间他眼中竟隐隐闪动着泪光。
是啊,明日领命一去,今生只恐无缘再见了……
等秦川回到府里的时候,韩凛与穆王的谈话,已差不多接近了尾声。
这一次,韩凛没有留穆王用膳。
很明显,两人的状态都带着一种感慨的悲伤。
只是,他们也都明白,为君者总有不得已的时候。
眼下对方大人的安排,是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穆王告辞后,韩凛一人凭窗远眺,看着天上那轮马上就要圆起来的月亮,心中不禁有些唏嘘。
为了整个中州的发展和安定,他这一生将会做出很多不得已的决定。
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在做出决定后,那份负罪感和惆怅会越来越淡。
他的心,被捆绑在皇位上,会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可现在的韩凛,显然还没有适应这份“牺牲”。
他年轻的内心依然跳动着,为所有不够公平的事情而痛苦。
这份痛苦鬼使神差的,顺着他的目光飞过宫墙,直直抵达了秦川心里。
刚拿起碗筷的秦川,只觉一阵心悸。
他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韩凛他……”
这是秦川的第一个念头,虽然他也觉得这种猜测太过无羁,但还是经不住要这样想。
他将端着碗的手搭在桌沿上,转头看了看窗外。
依然的那轮明月,只剩一个缺角就能又一次走到完满,如同一个轮回。
只是月亮总能阴晴圆缺,可又有多少人,被埋没在这一次次光阴流转中,从此不见了踪影?
秦川收回目光,赶紧摇了摇头,以驱赶脑中这些过于矫情的感叹。
“以前从不这样的,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心下问着自己,明显带着些责备。
“难道是刚刚和韩凛分开,一时还不适应?不行不行,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忙,我也不能沉浸在这儿,英雄气短!”
秦川端起碗,快速扒拉起饭。
随着桌上的碗碟被扫空大半,秦川的心思也渐渐稳了下来。
命人撤去杯盘后,他起身往别苑走去。
趁着父亲还没回来,有些话,秦川想对萧路说——
他想告诉自己的师父,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能动摇自己的决心!
而且,自己已决意收小松为徒。
将来,如果可以,也希望小松能接替自己,守好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