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月亮很大，却少了一角。
明黄玉盘在幽深黑夜里散发它的魅力，星星点缀在那块墨色画布上，比起明月似乎要更加耀人。
开始引人注意的，是巨大而夺目的月，后来，是密密麻麻的星点。
天空变成了星空。
就连月亮，也因它们而失去了光彩。
在它们身下，有多少人在黑夜里凭着光亮行路。
光亮，是它们带来的。
——砰！
措不及防的一声枪响划破长空。
路上行人不多，都是下了晚工的年轻人。
枪声从不远的小巷里传来，有人看了眼低头继续赶路，有人看热闹似的扒了扒头才拔脚离开。
还有的人，站在原地，直到周围人都走干净，他才迈步朝枪声来源走去。
——砰砰！
又响了。
他快步朝前跑着，已经渐渐能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了，越发靠近他的脚步也越来越轻，直至能够清晰的听到日本人说话声，他才转跑为走，轻轻靠在墙壁，缓缓露头。
那是一小队日本兵，此刻正围成一圈端着枪警惕着周围。
他看了一眼就缩了回来，日本人还没走，几个人都在交谈着什么，他听不明白，但却在方才那一眼里，看到街上躺着个人。
外头的日本兵又说了句什么，他们开始动了，似乎是准备离开。
他又探出头去看，发现有两名日本兵要上前抬人，却被打头的那个制止了，紧接着里头有人低声说了句话，而后那小队里的日本人全都笑了，是那种很轻蔑的笑。
没人再去管地上躺着的人，那人的胸口处中了两枪，现下还在不停的往外涌着血。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并不打算上前去救人。
可是才转过身，他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嗬嗬声，似乎，那人被打穿了肺。
他轻啧一声，掉头在墙壁处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提步冲上去蹲在那人身旁看着血流不止的两个窟窿，骂道：“这算什么事儿？来了天津一趟成了观世音了。”
“喂！你别死，我带你去医院！”
他才将那人的衣服撕下一条要包扎，就被那人的血手抓住。
“袁、袁——”
他眯眼看着面前脸熟的青年低声道：“你认识我？”
青年忍着痛点了下头，他继续手上的动作说：“我救你，你忍着。”
可他下手的速度根本比不上血流的速度，这架势，怕是没到医院，血就流干了。
这青年应该也是知道自己活不了，抓着他的手格外用力，喘不上气却坚持断续冲他说着话：“温、煦——”
他的眼瞳猛的一颤，这是温煦的人！
紧接着他便想起了与这人的短暂一面，是那天送货的人！
青年见他神色，放下心来，松了手中力气，继续吞吐：“杨、杨、晏——”
青年抓着他的手动了动，点了两下，说：“万、玉、涵——”
万玉涵？他有些疑惑的皱眉，重复道：“万玉涵。”
“喂！你醒醒！”他上前拍了拍青年的脸，只这短暂的功夫，青年的脸已然煞白，他十分沉重的叹了口气，上前探了青年的鼻息。
将这家伙抓在他身上的手掰了下去，左右看了看无人的街道，将这断了气的青年拖进了他来时的小巷。
又是恩人。
刘少勤在另一头暗巷里盯着那渐行渐远的人，目光放到了恩人走时那条小巷边的屋宅。
枪打来的方向是从那宅子的二楼。
这群傻鬼子，像被吓破胆子的老鼠。
刘少勤紧紧盯着那处宅子的房门，等了片刻，门被人从里打开，左右的屋子都出来了人，一共四五个，在街上聚首。
为首那人朝着血泊走了两步，却也让刘少勤看清了他的面目。
是杜权！
“杜哥，让人拽走了，没事儿吧？”
杜权看了看那摊血渍，摇头道：“没事儿。听清那人说话了没？”
“没有，咱们都隔这么远，什么都听不清。”
“撤。”
他们的车就停在隔壁那条更为宽敞的街道，汽车打火的轰鸣过后，刘少勤还是盯着面前没有回神。
又是万玉涵杀的人。
推到日本人头上这事儿干的这么麻利。
是不是已经干过很多次了。
万玉涵。
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啊。
夜幕之下，黑暗笼罩所有人。
你提着灯，照亮自己前方的路，却永远也无法看清别人面前的路。
你欲一探究竟，却不知，你走的是阳关道，他走的是独木桥。
道上人来人往你不在意，桥上形单影只你却好奇。
怪哉，怪哉。
北平，济仁医院。
“有妖怪啊！”
“什么妖怪啊，闭嘴！”
“你凶我。”
“再说话我送你进去见你老子！”
“……”
一大一小在医院走廊里你一句我一言的友好交谈着，殊不知病房里面更让人忍不住垂泪。
“好你个穆成功！临走还给我穆安找这么个麻烦！”
“爹……”病床上的穆少爷大气喘不上几下，还要听老头子的训斥，声音微弱的反驳着，“你、不让我、再娶……谁忍的了、哪个男的——”
“放屁！”穆老爷子双手拿着拐用力凿着地板说，“你对的起穆安娘嘛！你对的起穆安娘嘛！”
“我愧对她，咽下这口气，我便下去、给她磕头、赔罪。”穆少爷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眼边流泪边怒骂他的爹，哽咽着开口，“您别、气坏了身子，儿子不能给您尽孝了，儿子、对不住您。”
“你别咽气！你别下去给穆安娘添堵！”
穆老爷子擦着眼泪说完，没听床上人回话，手下的拐当的一下倒在地上，蹒跚的步子往后倒了两步，被一个白发的老仆稳住身子。
“老爷，少爷，没了。”
穆老爷子静静的看着床上不再回话的儿子，低喃道：“就是不听话，从小到大都是不听话，怎么、这回还是不听话呢……”
老仆自小看着少爷和孙少爷长大，闭上眼，任由眼泪划近脸上的沟壑，拖着穆老爷子的后背，忍着喉间酸楚，冲穆老爷子说：“是不是将两位孙少爷叫进来。”
穆老爷子直到脸上的泪水干涸后，才冲老仆缓缓道：“叫进来吧，都——就叫我穆安进来吧。”
老仆开门后，门外对闹的两人停了话，小的一个呆呆的看着老仆哭，胖墩墩的身子就往老仆身后一看，问道：“爹爹睡着了？老伯你哭什么？别哭，我有糖。”
老仆一听面上的泪更是止不住的流，侧步给穆安让开了路，捂着脸蹲下，小的一个上前道：“我就给你一个吧，我爹今天只给了我五个，我吃了两个，爹让我给哥哥一个，还给爷爷一个。”
小胖墩数着手里的糖块儿，突然攥紧了手，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就一个了。”
老伯摇摇头：“小孙少爷，我不要您的糖，您吃。”
小胖墩瞪了眼冲老伯开口：“不是，我要给爹爹留着，等他醒了给他一块儿，他说他吃的药可苦了。”
“欸……”老伯点了点头，“小孙少爷，哥哥和爷爷有话说，老头儿我带你出去玩会儿。”
“真的！”小胖墩惊喜的叫了出来，又捂上嘴巴左右看看有没有吵到别人，才拉上了老伯的手道，“上回和哥哥吵架，有个姐姐凶我们。”
快走出了医院的大厅，小胖墩回头看了一眼，拽了两下老伯的手，将手里的一颗糖放到了老伯手心，正色道：“快吃吧，别叫爹发现了。”
看着手心里那颗包装精美的糖，老伯在小胖墩催促的注视下，慢慢拆开了包装，甜味儿一下就从口腔里蔓延，他从没吃过这种糖，入口转瞬就化了，像冰块儿，却是热的，暖的。
“好吃嘛？”小胖墩看着老伯舔了舔嘴唇，低头看着手里仅剩的两块开口，“哥哥和爷爷不喜欢我，那我自己留着吃吧。”
“不不不。”老伯赶忙蹲身抓着小胖墩的手臂说道，“他们是你亲人，怎会不喜欢你。”
“不不不。”小胖墩摇着头反驳着，“他们就是不喜欢我。”
“喜欢你，你是咱们穆家的小孙少爷，是他们的亲人。”
“亲人就一定会喜欢吗？”小胖墩蹙眉道，“那我看哥哥也不是很喜欢爹爹啊。”
老伯垂头，不知该如何再冲小孩儿解释的时候，头顶传来一道轻嗤。
“你喜欢我吗？”
老伯顺着声音抬头就看到穆安站在他们身边，垂眼看着小孩儿。
“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小胖墩说完，还直愣愣的瞪着穆安。
穆安却笑了，伸手冲小胖墩说：“给我块儿糖，我就喜欢你了。”
“真的？”小胖墩不敢置信道。
“真的。”
“那给你！”小胖墩很认真的将糖在穆安的手心里摆好，收回手冲穆安仰头提醒，“我知道你叫穆安。”
“嗯。”穆安三两下就把糖吃进了嘴里，应了一声后看着小胖墩面上的笑僵了下，然后皱着眉，慢慢垂下头，瘪起了嘴。
穆安看着小孩儿那身深蓝色的锦缎棉袄上相继掉下的几颗金豆豆，冲担忧的老伯摇了摇头，绕过他们走出了门口，回头冲闷声掉泪的小孩儿开口：“穆宁，过来。”
穆宁吸了鼻涕，抬手擦了眼泪，跺脚道：“我不要！”
穆安看着穆宁嫌弃的移开了眼，开口道：“穆宁，我数三声。”
穆宁没有任何动作，穆安开始数数。
“三。”
穆宁抬头看了眼数数的穆安，又原地跺了几下脚，脸颊上的肉也跟着颤了两下。
穆安耐心耗尽，喊了个一，掉头迈下了楼梯。
老伯起身看着离开的大孙少爷，又看了看身边目瞪口呆的小孙少爷，赶忙道：“快追呀小孙少爷。”
“欸？欸！二呢！你没数二！”
穆安背着身子抬手晃了晃，马上就要上了那辆汽车了，穆宁忙不迭的跑下楼梯，朝着穆安追去，慌里慌张的在下头的平地儿摔了一跤。
抬头看了眼前头不远处头都没回径直上了车的穆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给穆安开门的青年看了眼哭的稀里哗啦的穆宁，再转头要给穆安关车门时就发现穆安的脚抵在了车门上，他立马松了手，同穆安一同看着不远处趴在地上的一团。
“过来。”
穆宁的哭声太大，快抵得上震天雷了。
穆安呼了口气，抬高了声音道：“穆宁！”
哭声戛然而止，那小胖墩倏的一下抬头和车上的穆安对上眼，抽噎两下，看着车门边的青年冲他招了招手，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迈着短腿朝穆安跑去。
穆宁跑过来就要往穆安身上扑，却被穆安一个手指头推着脑门制止在了车外。
“看着我。”
穆安收了手，抱臂看着老老实实站在车外的穆宁开口：“我是谁。”
穆宁两手在身前抓着小袄，嘴唇动了动，回道：“你是穆安。”
穆安眼睛眯了眯，冲着穆宁冷笑一声，就听那小孩儿又叫了声：“我哥哥。”
穆安满意的点了头，收回了抵在车门的脚，冲穆宁说：“那边儿上车。”
穆宁上了车，穆安没正眼再看他，只看着后视镜，发现这小孩儿隔一阵子看看自己，见自己真的不搭理他，才开始扑打身上的土。
小小的肉肉的一掌，上下将衣服扑干净。
穆安看着，嘴角勾起一个很浅的笑。
下一秒，穆宁就用袖子擦了鼻涕。
穆安缓缓转头盯着穆宁，擦着鼻涕的穆宁瞄了一眼穆安，慢慢放下手，直勾勾的看着前头，一动不再动。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想起托曼，给他个封号哈哈哈——一个活在大家嘴里的男人。番外应该会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