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庄生意稳得很，今日大早，沈孝谦倒是比上工的还积极，跑到库房去了。

沈太太也是奇怪，进了沈家的铺子，差人擦净了桌子椅子，搁后院儿树下看起书来。

两位主子都在，粮庄上下的伙计工人们大气不敢喘，往常搬货上架热热闹闹，今儿静的像是给众位嘴上糊了米糊。

常文亲自在店面前盯着，不时也有太太来买米面杂粮，常文给人称斤的时候，顺道再恭维上几句漂亮的，将人好言好语的送出了店面，再从门口绕着守着。

“常文兄弟！”

一道极微弱的喊声从常文身后传来，转身，就瞧见了该从库房搬货的长工老李，常文朝后院扒了扒头，见阮湘月还在树下看着书，悄么声地退了两步，靠上了掌柜台，低语：“你咋过来前边儿了？”

长工老李仗着在沈家呆的时间长，平日里就总偷闲，常文一个后辈，也是自小在这庄子上长大，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这老李以前可能还抱过他，他还真不好意思劈头盖脸的说他，可今儿东家太太都在，这老李还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偷工，也是牛。

“今儿怎么东家太太都来了？是出了啥事儿吗？”老李偷闲还记得装样子，弓着身，拿脖上挂的毛巾，在那干巴的脸上擦了又擦。

常文摇头，“没听说什么事儿，东家他们的主意跟咱们没什么关系，老爷太太关系好，太太陪着来，您呐就甭跟着操心了。”

嘿，说着说着，常文自己笑了，抽了肩上抹布，拍了拍身上没有的灰，不再理会长工老李，转身倚在门框，暗暗咂么着，就是不习惯管少爷叫老爷呢，倒是太太太太的叫的挺顺口了。

他这般琢磨着，门前新来了一位面生的中年男人。

“先生瞧着面生，头回来我们沈家粮庄吧。”常文在人身侧引着路，见人穿着平常，那些稀奇粮食面他就不说，只念叨屋正当间儿里的米面，“全是今年新米新面，磨好筛好就干燥着放，您这一凑近闻，是不喷香，这要蒸出来，保准馒头一顿吃五个，米饭一顿吃三碗！”

男人被逗笑，上手抓了把米，放到鼻下闻了闻，真是香，比南边儿的稻谷好多了。

“你这做买卖的，倒是会说，”男人环了一圈，目光经过后院看书的女人，再放到常文身上，调侃道：“单做个店小二可不划算。”

常文被人夸的自然也是开心，倒是知道自谦，“嘿您可别这么虚赞，我这跟着我们东家，可是划算着，学的多，还有靠山呢。”

“这米是好米，给我来一斤吧。”

“欸，欸？”常文拿着木舀转头，“一斤米？”

见男人点了头，常文利索地称起来，买一斤米的着实少见，因着他们庄子名声响，粮食好，定价也是比别家要贵些，来买粮食的人家，基本上也都是些有资户的人家，也都买的多，买的稀罕。

后院里，沈孝谦从库房出来了，挨着阮湘月坐下，乘着树下凉，喝着桌上茶，沈孝谦脸上蹭了面粉，阮湘月抬头，看着喝茶的人笑起来，沈孝谦不明所以，听人说了后将脸送上去，等着女人抽了帕子来擦。

日头照着他们头顶的树，斑驳光点落在两人身上，一个黑裤白衫英姿绰绰，一个倒袖黄袍明媚动人。

男人收回目光，走去柜台，掏出了一沓纸币，常文一看，好家伙，法币？！

“抱歉，拿错了。”男人要收起的时候，又问，“您这儿可收？”

常文连连摆手，“那不成，我们这儿收银元。”

男人点头，掏了一会儿，攥拳轻咳，目光诚诚道：“不好意思，来的匆忙，银元没带在身上，就只有几块儿铜钱。”

常文盯着男人看了会儿，将男人手上的铜钱收上来说：“我这见您头回来揽个常客，您看您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不成您押这儿再来赎也行。”

男人面上失笑，垂眼时闪过狡黠，摸过了全身，再抬头时，从胸前掏出块怀表，嘴角牵强地扯出笑意，“实在不好意思，初来北平，没做万全准备，身上只有这些不值钱的纸和一块表，您看？”

常文也是被沈家养的太好，同沈伊筠差不了多少。

“那成，您拿着米，我将这三钱和这铜表收了，您有功夫再来赎吧。”

男人连连道谢，将纸币收好，整理好衣衫，从柜台上拿过一小袋米，再次颔首，径直出了沈家的粮庄。

常文两肘拄在柜台上，扒拉着那三枚铜钱和那块铜表，又瞅了眼外头零星经过几人的大街，耳边传来他们少爷的说话声，一个激灵直起身子，拍了下脑袋低喃着，“真是少见多怪。”

阮湘月和沈孝谦前后进的门厅，常文也正巧拿起柜上的铜钱铜表。

“怎么一个个看着发蔫呢？”沈孝谦说。

“看着也不精神，主家在的时候还敢偷闲儿，”阮湘月说着，抬眸扫了眼常文，“常文说说，是不是该换批工人了。”

常文赶紧将手里东西又放下，抽了把蒲扇跑到阮湘月跟前，小劲儿忽闪着，“您别叫我说呀，那短工们是您两位在呢给吓的鸟悄儿了，平日里我和连杰都看着，挺上劲的。”

阮湘月没留意沈孝谦，同常文逗弄着，“你说短工行，长工就不行了呗。”

“诶哟，您总拿我没说的话掖我。”但是常文说着，还直冲阮湘月眨巴眼睛，小幅度的点着脑袋。

“常文！”

沈孝谦低沉的音调，让这边开玩笑的两人住了嘴，阮湘月瞧清了沈孝谦手上的东西，眸光凌厉，揪着常文衣领，去了柜台。

“怎么回事？”

常文自沈家长大，最怕的，就是这位少奶奶现在的太太，发脾气。

老老实实交代，“方才来了个男人，三四十岁，买了一斤米，兜里就这么三块铜钱，我寻思让他押点儿东西抵着，到时候再来还上的。”

沈孝谦给了她一个眼神，阮湘月靠在柜台上，将沈孝谦半掩着，指尖点着常文的脑门，语气不冷不淡道：“小常文儿，你可在这儿当上家做上主了，那表能抵钱？”

常文面上垂头认错，心下想着太太肯定说没有下回了。

“别有下回了，再发善心，就那你工钱抵，两倍抵。”

沈孝谦适时发话，“也行啊，常文算的上是掌柜了，咱们这庄子只敛钱，也得布施布施。”

三块铜钱叫人弹上了半空，回旋两周后，正落回手心，沈孝谦示意常文伸出手，将铜表和铜钱搁在常文手心，拍了拍常文肩头，“次数别多了，多了咱家买卖可亏。”

“欸，我明白着呢！”

常文这话刚完，连杰顶着满头汗急匆匆跑进来，他才要说火急火燎的烧屁股了，连杰后头的话，还真算是快燎着他们衣裳了。

“东家，太太，吴婶死了。”

东街，沈家别院。

这等晦气事没人愿意凑合，围在小院儿周围的，就只有警察局的几位。

院里长廊上，沈伊筠和几个警察说着话，院门边上，放着个披了白布的尸体，心口处沾着血，沈孝谦想掀开看看，被阮湘月拉住了手。

“沈老板、沈太太。”

沈伊筠边儿上站着的发福男人，是孙二，再边儿上，又是那小年轻警察。

“孙警官。”沈孝谦打上回见面，就将这人记下了，不管如何，也是个头目。

孙二果然眼中一亮，眉眼带笑的冲沈孝谦和阮湘月说，“您几位放心，瞧着像是难民来抢粮食遭的难。”

院门散落着饭菜碎渣，距离吴婶倒下的位置不远。

乍一看，还真像这么回事。

“刚出事没多久，人还温着，正巧沈小姐和那位姓连的兄弟就回来了，也是救不回来了，伤在心口。”

孙二的话说完，阮湘月的目光从门边收回，看着孙二直接开口：“刚出事没多久，您警局的人到的时候，可去追了？”

“那是当然。”孙二肯定道，“问了情况立马就沿街搜查去了。”

阮湘月点了点头，看向沈伊筠，伸出手，两步外的沈伊筠来到大嫂身边，垂着眼，看着精神也不济。

“外面多乱啊，这回能听我和你哥的话了？”

沈伊筠点了头，却也还是说：“家离医院太远，连杰和常文也都跟着大哥有事，总分神看我多浪费呀。”

阮湘月点了点沈伊筠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似的斥责：“浪费什么，他们是赚钱的，看你也赚钱，你就可怜可怜几位小工，让人家赚点儿。”

说着话的功夫，门外头趿拉趿拉地脚步声越来越大。

孙二看了眼，正是派出去搜查的那几个人。

“发现人没？”

“有！”一声高喝从院门外传来，紧接着，背着枪的几人押进来一个乞丐似的老女人。

孙二直觉不对，眉头皱的紧，顶了顶后槽牙，叹道：“什么意思？”

“她说她看见一个女人杀的。”

孙二上前，蹲在那老女人面前，越靠近，越是能在那人身上嗅到酸臭腐败的味道，像臭鱼，也像烂肉。

黑洞洞的枪口对上乞丐的前额，那乞丐被吓的瑟瑟发抖，嘴上嘟囔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下一秒，那枪口就挑开了乞丐前额泥泞打绺的糟发。

“欸，我问你，你在哪儿看见的。”

孙二问完，那乞丐抖着身子，后缩了两下，远离了孙二的枪口，颤颤巍巍的指着一个方向说：“在那儿，那个墙角儿，我听见有人说话，也是要饭，我也想吃。”

“你听见有人叫门要饭？”沈孝谦拧眉沉声问。

乞丐点过头，孙二直起身子，擦了擦枪口，在围着乞丐踱着步子，片刻后开口：“是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