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十，晌午。

温煦在全身镜前松了松领带，上下打量过今天的穿着，白色西装，不算很正式，松开眉头，在衣柜里看了会儿，叫乐康拿出了一件米色大衣。

“走吧，咱们也出发。”

乐康总觉得温煦应该冷，又从衣柜里掏出件披风带着，才跟上温煦的脚步。

那位美商叫劳伦斯，听穆安说，穆老爷子确实有这个想法，但因为穆家的可用资本不多，最后还是放弃了。

抵达龙跃饭店的时候，门前已经停了好多辆车。

才一进厅门，温煦就看见了几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站在大厅正中。

穆安今日没来，艾伯身边那位外国人，一头短发偏分，用蜡油梳得很整齐。看上去比艾伯年长些，面部棱角分明，身形高挑，却没有健壮一说，很有少年气。

随着艾伯的话和目光，正和温煦对上视线。

深邃眉眼，挺直鼻梁，薄唇冲着温煦一弯，开口冲温煦表达了善意，”You\'re Tommen\'s Chinese friend.（你是托曼的中国朋友）”

温煦眼底闪过意外，一一扫过艾伯和劳伦斯带笑的眼睛，恍然大悟，”Yes, I am.Hello, Mr. Lawrence. This is Wen.（是的，我是。劳伦斯先生你好，我是温）”

“I hear you\'re not going to bid on the textile mill?（听说你不打算竞标这个纺织厂了）”

劳伦斯的问话让温煦微讪，温煦从应侍手上接过酒，冲艾伯和劳伦斯碰了杯，喝了一口，在周围人距离较远的情况下，轻声开口：”It wasn\'t my intention. It was my little trick.（那不是我的本意，我的一个小手段）”

劳伦斯笑起，端着酒杯上前，单手抱了抱温煦，”Thank you for saving him. Thank you.（谢谢你救了他，谢谢）”

艾伯盯着门口，见到了一北和万玉涵陆续进门，轻咳一声，冲劳伦斯嘱咐：”Put on a show.（装装样子）”

随着两道脚步声的靠近，大厅里声音越来越大，立在周围的人，目光皆放在中心几人身上。

温煦还没转头，万玉涵就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冲几个人一一打了招呼，又等一北也过来，才问：“邵中尉怎么今日不在？”

一北和劳伦斯握过手，看了眼温煦，冲万玉涵回：“治安军需处昨晚遭了贼，万老板不会没听说吧。”

万玉涵轻笑，盯着一北的眼睛眯了眯：“一北先生真是清闲，什么事儿都清清楚楚。”

温煦捏着酒杯的指尖摩梭而下，抬头看了眼大厅上的挂钟。

“温会长，听商会传出的消息，说您对纺织厂没兴趣。”

温煦转头，对上万玉涵的目光，颔首，视线波及万玉涵和一北，“您和一北先生更有经验，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时间不早不晚，温煦除了一开始和劳伦斯、艾伯有过交流，之后便退站在一旁，吃吃点心喝喝酒，还是乐康不时在他耳朵旁提醒着少喝，他才吃了点点心。

表皮酥脆，香甜软糯，枣泥口感绵密，中和外头的干涩，甜而不腻，带着米香。

这头儿的温煦尝地悠哉悠哉，那边儿的万玉涵却心里打起鼓来。

挂钟位于大厅正东，不时有人就朝着挂钟的方向看去。

温煦背对着艾伯他们，口袋里掏出块表，咔哒一声后瞧清了时间，晃了晃杯中最后一点红酒，仰头，尽数送进口中。

于此同时，外头大街上的纷攘声愈发猛烈。

隔着落地窗，温煦看见了长街上举着白色横幅的数百名女人。

是女人，其中也夹杂着个别几个男人。

这支以女人为主的队伍，在龙跃饭店前头拉起长河，浩浩荡荡，朝着东城区警察局走去。

大门打开，急匆匆走进来一个黑衣青年，冲一北使了眼色，一北跟着人去了角落，不知交谈了什么，只知道，一北放下了酒杯，看上去甚是烦躁的解开了领口，眸中夹杂着报复意味，冲万玉涵投去。

温煦用手帕擦净了手，同万玉涵一起，目送一北离开。

“少爷，黑皮来了。”

乐康话落，温煦冲门口处看去，张启繁推门而入，对上温煦，小幅度点了头，和大厅里其他来客的亲随站在一旁候着。

万玉涵和劳伦斯聊的还不错。温煦站直身子，理好衣襟，闲庭漫步般冲那三人走去。

“时间不早，我看一北先生也离开了，温某也就此告别，”温煦微微颔首，在劳伦斯了然的眼神中，又冲万玉涵伸出手，“预祝万老板，旗开得胜。”

同万玉涵握过手，温煦才算彻底道过别，不带分毫留恋地转身离开，乐康跟在温煦身后，示意张启繁去拿温煦的大衣。

三人的动作十分利索，温煦走到门口的时候，张启繁已经拿过大衣，乐康拎着伺候穿上，冲张启繁报了自家车的位置。

“外头冷，少爷您先在屋里等着，我马上回来。”

张启繁说完，拉开了门。

恰好外头有个脸生的青年，面上慌慌张张地开门，却扑了个空，又怕惹着不该惹的人，侧身让张启繁出去，才进了门，一眼就瞄见了大厅上的万玉涵，可他不敢叫，又满场搜寻着旁人的身影。

温煦侧让了一步，那青年转头，就看见了温煦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杜权，放轻了脚步，速度却还是很快。

“杜哥！”

温煦双手插兜，听见那青年如同找到救星般的声音，转头，没听清两人说了什么，只看到，那彷徨和慌张，从青年的脸上，蔓到了杜权脸上。

而杜权，丝毫不在意万玉涵正和劳伦斯、艾伯谈着话，径直走到人身边，附耳说过几句，万玉涵面上的笑肉眼可见的淡下，甚至浮上一层薄怒。

张启繁不知道开车开去了哪儿，温煦百无聊赖的在门前等着，却等来了万玉涵。

大身后，传来了应侍小心翼翼的喊声：温会长请留步！

万玉涵在门前站住，和温煦一同转头，目光从大厅转向温煦，直言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温会长这次，真是无为而无不为。”

万玉涵迈步出了龙跃饭店大门，底下，正停着温煦的车。

张启繁从车上下来，跑上几阶台阶，冲里头喊道：“少爷！咱们可以走了。”

出来的只有陈乐康，两人一上一下的交谈，余光却都注意着万玉涵的汽车，直直冲着出城的方向离去。

咚。

张启繁肩膀被拳头撞了下，抬头，对上陈乐康的目光，对望间，张启繁释然一笑，就在陈乐康以为张启繁这回终于要做回好人的时候，一个扫堂腿让乐康仰倒在地上。

张启繁抬了拳头，以同样的方式撞在乐康肩头，俯身耳语：“差不多了，我去接裴敬，谈生意得有一会儿吧。”

乐康揉着肩，站起身，冲下头开了车门的人叮嘱，“小心点儿！”

温煦接下来的事宜，自然就格外顺利。

返程时，张启繁开着车绕过了女工游行的那段路，可温煦依旧能听见，团结在一起的，抗争的声音，如此盛大，如此振奋人心。

“少爷，您怎么知道那纺织厂里有万家的人？”裴敬倚在副驾，不时扒头看向另一条街上拥挤的人群，“我这么一吐血，那好几双眼睛不可思议的盯着我哈哈。”

“然后我就装着蒙冤，拉着一圈的人去说，这都死了多少了，再不给这工人姐妹们做好防护，到时候大家全死！哈哈哈。”

温煦收回视线，指尖在膝上的牛皮纸上一弹，“万玉涵一定也会找一北的麻烦，那纺织厂井上在的时候完全不在意人命，尽管一北上任后规避了不少风险，难保不会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一北也去给万玉涵找了麻烦不是？”张启繁开着车说，“我昨晚到天津，一北的人已经埋伏在万家周围了。谁叫人人都知道了他有个宝贝闺女。”

“他们双方僵持，我们只需要推波助澜即可。”

陈乐康一直没说话，对于他这个任务，他觉得，不出晚上，他的任务对象就能出现在济仁医院，甚至出现在书房。

果不其然。

车子一拐进前院儿，正中间停放的那辆军车，大刺刺地闯入车上人的眼睛。

“邵、邵中尉不应该在军需处吗？”裴敬忐忑地开口。

“忙完了吧。”

温煦淡然说完，进了大厅，就看见那几个小兵守在楼梯处，活像是荣少尉回来了。

将三个人都留在下头，温煦自行上了楼，书房门半掩着，他轻嗅一下，闻到了烟味儿。

荣昭很少在他面前抽烟。

温煦进了屋，反手关上门，看着背对他的那把椅子里，不时散出的烟气，将大衣挂在门后，徐徐上前，站在书桌对面。

“邵中尉专程上我这儿抽烟？”

咔。

打火机扣上盖儿，椅子转过来，邵荣拿下烟，徒手掐灭，看的温煦眉心一皱。

“过来。”

邵荣带着椅子转了下，两腿岔开，帽檐遮挡着他的面色，另温煦有些踌躇。

“乖阿煦，过来抱。”

温煦被这句话迷惑，迈步上前，走到邵荣腿间，抬起双臂时，被邵荣一条腿绊倒，眼看着就要撞在桌上，他抓住邵荣衣袖的同时，邵荣伸出手，揽着温煦的前肩。

温煦被这一回吓的腿软，让邵荣这么抱着，温煦觉得腿使不上力气，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往下滑，但每次快要滑下去的时候，就又被邵荣揽着前肩提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

恶人偏会倒打一耙。

温煦撑着桌角压在荣昭身上，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倍感心凉，怎么就被那一句话骗过来了。

脊背处的温热掌心，辗转来到腰间，任人宰割的绵羊无法，小声抗拒，却被恶人无视。

肩前的手臂下移，没了前头的阻拦，温煦抓着桌子就要站起身，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道巴掌，他腿后也跟着疼起来。

“荣昭！”温煦一瞬怔愣后，挣扎着，压低了声音怒斥，“你发疯别来我这儿！”

“别来你这儿，”荣昭的语气带着轻蔑，又一巴掌后，咔哒一声，温煦察觉腰间松松垮垮，伴着微凉的声音，几根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了温玉，“那你怎么疯到我那儿了？”

“荣昭！荣昭，阿昭，你放开，这件事我错了，你听我——”

温煦想要解释的话被吞下，他感受到凉丝丝的风，正从下到上包裹着他。

“好阿煦，西装很好脱。”

二楼大槐树下的窗帘被人颤颤巍巍的拉上，很不顺畅，时而拉上一些，时而又会拉开一点。

槐树枝杈突然落下一只鸽子，瞪着那双黑亮的小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帘的缝隙，屋内传出微弱的闷哼，另一道更为低沉的男声哑笑，低语过后，另一个忍着□□的男声，断断续续开口吐出一两个字。

“阿煦，你真是错的离谱，连你男人都算计进去！”

荣昭这句话落，屋内响起一道短促高昂的一声，掺着另一道喘着粗气、带着十分满足的叹慰。

事毕，像抱小孩子一样，荣昭拖着温煦抱起，腾出一直手，拨开窗帘的缝隙，看到窗台上两只蹭着脑袋的小鸽子，轻笑一声，指尖敲在玻璃上，吓飞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