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空寂，前些日子热闹得翻了天，这几日又静得让人不敢大声说话。
也是为了方便，迎宾大院儿里几座盛着荷花的大缸，跟着碎了满地的残骸一同撤了下去。
院子里放了几十年的荷花缸在地上印出深深烙印，德叔亲眼瞧着人冲了刷刷了冲，最后还是有深深浅浅的印子留在那儿。
它和德叔一样，看着这宅子里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德叔没成想，它也跟着离开了。
主家人只剩了温煦一个，底下的姨婆婶子、兄弟伙计被遣散了许多，有些人苦苦哀求着，被乐康打发到了温家下头的商铺里干活儿，一小部分就领着钱走走停停地出了文宅，走前同德叔说回老家，老家比北平太平些。
今天倒是风小，德叔原本花白的头发这几日就长成了全白，东家和少爷都不让他干重活儿，年轻时跟着老爷子和老东家走南闯北晒成一个黑球，也都在这几年养了回来，只是身子骨差些。
做饭的姨婆们走了一半多，往日坐在长廊上择菜，德叔总能听见厨房里姨婆们谈闲话的声音，今天里头分外安静，德叔择好了菜，坐在马扎上，目光扫视着眼前的大院子。
叹息时，身后落下一件衣裳。
“叔儿，外头起风了。”
德叔两肘撑在膝上，嘴间蠕动着，音色粗粝，像卡着沙子，“小邓子，别小瞧这空荡荡的大院儿啊，它能遮风，也能挡雨。”
邓子一屁股坐在德叔身旁的廊上，两脚耷拉在外头，双手撑在两侧，点头，“是，外头风大，里头倒是安静。”
德叔晒笑一声，只手端起菜盆往厨房走，嘴上喃喃着：老咯老咯，也不知还能看多久的宅子。
邓子低垂着头，眼神呆滞地定在之前那小青年长跪不起的地方。
少爷到底没去怪罪那小青年，只是遣散工人的时候，将那小青年送去了下头的商铺，是乐康亲自来问的，他听的清楚。
温家的主人都不是恶人，如何成了现在的模样，邓子沉沉吐了口浊气，虽说佟管家的事，他觉得八九不离十是周顺干的，但他没证据，周顺也死不承认。
又想起大东家院儿姨婆走前无意透露的话，邓子觉得犹如坠了冰窟，他想确认，周顺，是不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如果他是，哪怕没有任何证据，他也一定会向少爷揭发周顺。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周顺带着几个伙计从外头回来，满身都是卸运货物的臭汗，周顺被那几个人簇拥着，几个人脸上的笑实在碍眼。
“周顺！”
邓子从廊上跳下去，叫停了一行人后，冲打头儿的人道：“我有事儿跟你说。”
无视周围人的打趣，周顺嘴角的笑僵滞，冲几个人摆了摆手，抬脚冲偏房走去。
“又什么事儿？要还是阴阳怪气的话就别跟这儿秃噜，黑天瞎火的，我真不知道谁开的枪。”
邓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周顺，瞅的人发毛跳脚。
“你什么意思？！怀疑我也得有证据吧！少爷都没开罪你倒是上赶着了！”
周顺一个人说了这么多，对上对面一言不发的邓子，脑门窜上一股气，顶地他额角抽痛。
“行，装哑巴装孙子吧，爷不伺候了！能耐的你，天天问！”
周顺说话，抬脚冲门前走，肩膀使劲撞了下邓子，门被打开了一道缝，有风涌进来，伴着身后人的问话，周顺停在原地。
“佟哥出殡那天，你在哪儿？”
周顺眉头一凌，眼珠滑动着，将门阖上，转身时压低了声音看着邓子的背影问：“你说什么？”
邓子转身，望向面前的青年，张嘴吐了口气，移开视线看向窗子，再次开口陈述的话，让周顺头顶的黑发都竖了起来。
“佟哥出殡那天，你去了东家院子。”
邓子察觉周顺紧张起来，心下陡然发凉，低低笑了两声，甚是不解道：“顶了佟哥的位子还不够，又心比天高得去够东家的位子吗？”
“够了！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谁说我去东家院子了！跟我没关系，他们都跟我没关系！”
周顺忙着辩驳时，邓子突然一下上前，身量比周顺矮小不少，爆发力却将周顺撞到了门上，哐当一声后，邓子揪着周顺的衣襟，一脚踩在周顺脚面。
“你慌什么？你怕什么？敢做不敢认？怕少爷杀了你偿命？”邓子一连串的问话让周顺的脸色龟裂，邓子更加笃定，心下愤懑着，势如破竹般的话再次冲周顺砸去，“你真该死啊，瞧瞧你害的是些什么人？！是瞧你可怜给你口饭吃的大东家！是看你可靠赏你活计干的佟海旭！索性你的心肠没黑到什么都藏得住！可我还是想看看，看看你的心！究竟黑成了什么样，能让你取了你救命恩人的命！”
周顺的意志并不坚定，现下让邓子一连串的话逼得直摇头，待眼神清明些，才知晓上了邓子的当，支起身子冲邓子挥了一拳，将扣在身前的人挥开，艰涩地吞咽口水，冲瘦弱青年道：“你说什么屁话！不是我！不是我！你还要我说几遍！！”
周顺怒竭的大喊却让邓子发笑，邓子鼻尖一酸，眼里胀着，垂下眸子，摇着头问：“你为什么不认呢？真想杀了你……替他们偿命。”
没人再开口，昏暗偏房里，只有两道呼吸，等到院子里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屋内彻底暗下之后，周顺要走，邓子开口。
“你给东家拿去的是什么。”
周顺抬手，猛地打了下墙壁，猝然转身，面朝邓子的方向咬着牙问：“你究竟知道多少？！”
“承认了？”邓子坐到炕上，倍感无力，使诈真让人上了勾，他却也不好受，“说吧，说出个理由，不然我现在就想杀了你，你可就，等不到少爷办你了。”
嗵一声，周顺上前撞倒了长条凳。
“除了你，没人知道了吧。”
邓子没说话，周顺隐在暗处的嘴角勾了勾，说话却带着懊恼与忏悔。
“……我错了。”
周顺又上前一步，丈量着二人间的距离，抬头睨着前方人影开口：“我拿了张报纸。”
“什么报——”邓子垂下眼，蓦地抬头，“游行学生嘴上喊得，先生！”
“柳先生，”周顺背在身后的手掏出了一柄泛着寒光的刀，“你不知道，我知道，柳先生就是那位给东家上课的女先生，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也是她，带着这帮少爷小姐们学什么新思想新文化。”
“你——”
周顺将刀子收在腕间，垂下手，偏头啐了一口，“什么新思想新文化，全是些有悖人伦的东西！女人和女人搞在一起！你觉得她们不该死吗？天生了一副贱骨头，怎么养都养不活，我送她一程怎么了？！她还该谢谢我呢，谢我让她们下头团圆去啊！”
话锋越发偏激，邓子也被周顺这话勾出了火，抬脚冲对面踹过去时，周顺一个闪身，邓子身形不稳往前扑时，周顺仗着身量，一把揪住邓子的后领，邓子想就势起身给身后人一拳，身后却传来噗呲一声。
邓子睁大了眼，张着嘴，感受着后腰处传来越发深入的疼痛，抓在周顺小臂的手越收越紧。
冰冷匕首在后腰抽出，邓子刚想挣扎，那匕首再次刺入他的腰脊。
邓子脱力，周顺将人无声放倒在地，蹲在邓子背后，缓缓拔出匕首，在邓子肩头的衣衫上擦了又擦，无可奈何般感叹。
“小邓子，从你进了温家就跟在我手底下干活儿，平心而论，你觉得我和佟海旭差了些什么？那为什么他该得的我得不到呢？这不公平啊。”
“你听柳先生和东家少爷他们学什么科学、公平、民主，跟咱们有个屁的关系！”
周顺的刀尖在邓子脸侧滑了两下，轻轻拍了拍，“啧，你要是不紧跟着我，我还能放你条活路，他们才是该死啊，我求民主求公平有错么？”
邓子艰难得开口，断续骂道：“王！八！蛋！”
周顺嗤笑一声，扔了刀，坐在邓子边儿上，“兄弟，想好了葬什么地儿，等你死后，哥带你去，好好儿的葬了你。”
“你才、不得，好死！”
邓子觉得身体凉得太快了，身体的血都从身后的两个血窟窿溜走了，带着他的精气神儿，跑到地上，跑到地下。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噗呲一声，邓子听见周顺闷哼着，喘着粗气，躺在他前头往前爬，拨乱了长凳，捂着腹中的潺潺留血的伤口，爬到门口，打开一道缝隙。
眼皮越来越沉重，邓子眨巴着眼，眼看着外头的月亮，被一个人影挡上，门被踹开，黑咕隆咚里，来人开口时邓子才知道是谁，倒是想笑，因为鲜少听到他有如此急迫的时候。
“邓子送医院！快！把周顺看好了！他不能死！”
真等要闭上眼之前，黑皮让开了路，一袭白衣青年脚步匆匆地迈进了门，径直来到他面前蹲下，松香扑鼻，一如曾经大街上给他破碗里放了银两的味道。
“张启繁过来撒药！邓子！你睁开眼！邓子！”
温煦的呼唤并未让沉重的眼皮再次抬起，只是让邓子平和多年的心再次跳了一下。
当初，他只觉得，温煦看着像好人，才来了温家做工。
现在，他觉得，温家上下都是好人，怎么就落得现在的地步了。
可惜，还没能和温煦说上一回正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