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次，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计无乡和贺兰舟默默对视了一会，终于还是把他请进屋来。
谢情面朝里侧躺床上，听着那人的靴子踏在地上，一下一下，莫名心生烦躁，却因为担心被人看出心绪不宁，又不敢挪动，只得在床上僵成一块铁板。
他耳力颇好，任何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譬如衣料摩挲，譬如尚未平复的呼吸，譬如计无乡给他倒了杯水，譬如他又轻声问道：“贺公子，您怎么找到先生的？”
这两个人当自己是死的吗？！
谢情当然知道贺兰舟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年少时一场意外，两人身上留了个契，时至今日亦尚未失效，他前几年躲在阴间，贺兰舟自是找不到，如今为了计无乡，回到阳间，便被他抓了个正着，
说来说去，果然还是怪计无乡这厮。
贺兰舟并未回答，一只手在桌子底下纠缠拂尘丝，默然半晌，开口第一句倒是反问：“你们，两个，住一块？”
计无乡愣了一下，那张惨白惨白的脸仿佛都要急红了，忙摆手：“不是不是，不对……也是……但是我们……”
贺兰舟抬手：“嘘…”
计无乡忙捂住嘴巴，鬼鬼祟祟瞟了谢情一眼，压低声音:“但是我们绝对没什么的！”
这两人果然当自己是死的吧！
“贺公子，您是一路从淮阳来的吧？要不您先休息？”计无乡小心翼翼道。
谢情倒是想起来，从淮阳到襄城，骑马也要六七天，他和计无乡从阴间出来，不过两三天，这人竟然就到了，这么屁颠屁颠，上赶着投胎吗？
贺兰舟大概也是累坏了，嗯了一声。
谢情巴不得他快些走，熟料计无乡道:“不如贺公子睡我的那张床？反正……反正……我是鬼，不用睡觉的。绝对是干净的！”
这混账，谢情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脸色发黑，大骂:“计无乡，你找死呢吧你！”
计无乡大惊，顿时萎了。
贺兰舟倒是看着他，眼睛微亮，唇带笑意。
这一坐起来，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放亮。
谢情踄上鞋子，没好气地说:“走了！”
“先生，等等，等等我。”见贺兰舟也要起身，计无乡对他道，“贺公子，你……歇一会吧，先生他，他是不会走的！”
说完，计无乡感到后脖一阵发凉，转过身，果然谢情正在门边毒蛇一样盯视着他，接着便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计无乡提步跟上。
谢情生了一路闷气，计无乡也战战兢兢地跟了一路。忽然谢情顿住脚步，猛地回头，道:“他是你谁啊？！是再生父母啊还是怎么的？要这样护着吗？！”
计无乡抖了一下，没说出话。
“凭什么啊？怎么他贺兰舟就这样好命啊？”
“你们都这样，全都这样！”谢情说着说着竟然眼眶红了，“全都喜欢他，没一个不喜欢他的！全都不喜欢我！”
这番话说得就像小孩子撒气，说实话，一个活了二十五年的人为这种小事生气是有些可笑了。
计无乡却不抖了，只是慌乱，明知他在气什么伤心什么，想安慰安慰，又无从下手。
谢情却很快平静下来了，狠狠抹了把脸。
步至游廊，便见到内院里人们搬着红梁红柱来来往往，廊下灯笼高挂，红幔吹拂，往日的阴沉之气一扫而空，显出几分热闹人味来。
谢情抓住一个人，问道:“小哥，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转过脸来，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哟，您就是这宅里的小少爷吧！哎，长得真俊！”
谢情从小就被宠到大，就算化成了鬼，也是一身细嫩白肉，眉眼清俊，洒脱中又有一股矜娇气，被人认成宫里的小皇子都不奇怪。
他被人夸了，高兴得眯眼，摸了摸下巴:“是呀，您生得也是……呃，高大威猛。哈哈，请问这是在做什么？”
“少爷您不知道啊？这是您府上老爷前几天来咱戏班子点的一出《富贵长春》，这可真点对了，咱戏班子的拿手绝活就是这首！‘富贵长春千年享，子子孙孙坐庙堂——’”说着说着他唱了一段。
子子孙孙坐庙堂，真讽刺。谢情不禁想道，大儿子客死异乡，二儿子病弱体虚，如此这般还想子孙坐庙堂。
“不过啊，我是真没想到，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愿意听戏。家家户户关门谢客，咱戏班子前几天儿正说着解散的事儿呢，这您家老爷就来了……”那小哥见谢情一副眯眯笑脾气颇好的样子，道，“小少爷，我听说个事儿，您家……”
“嗯？”
“您家……是不是有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听说也就闹鬼的人家才叫唱戏的来添添人气儿！”
“阿，不错。”就在你面前站着呢。
小哥脸瞬间煞白:“真的？真有？哎哟，哎哟，我这……”
谢情按住他的肩膀:“别急别急，我这就来跟您说这事儿呢，这戏啊，我家不看了，您晚上不用来了。”
小哥脸上煞白微褪，却面露难色:“不看了？这……”
“戏是不看了，但这台子还是劳烦您搭好，明儿白天你们来收了就是。您放心，价钱我们还是照给，我现在就……”他摸了摸袖子，忽然想起什么，动作微顿。
他从前是不缺钱，现在也不缺，但身上是什么，都是冥钱啊！怎么给人家！摸出来把人吓一跟头吗？
这边小哥那双眼睛也滴溜溜盯着他的袖子瞧，奈何谢情就是拿不出来，正为难着，忽然从他身旁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一锭银子放在那小哥手上。
这银子，已经大大超出他们的戏钱了。
小哥喜道:“谢公子！谢公子！我这就跟我班主说去！”
谢情面色难看的转过身，贺兰舟站在他身后。这一贴近，谢情才发现贺兰舟竟然比他高出了半个头！要知七年前他们尚且身高持平，奈何他死后，鬼魂永远都是十八形态，再也长不高了！
谢情想道，这人真是有本事，就这样站着一句话不说，就把他气得不轻。
而且这人帮他付钱是几个意思，炫耀自己有钱吗？炫耀自己用的是人的钱吗？
越想越气，谢情把手里摸到的冥钱一把抽出来，“啪”一声狠狠拍在他身上:“给给给！都给你！当我没钱吗？！我谢情从来不欠别人的！”说完转身便走。
贺兰舟被砸了个懵，缓过神来，看着那堆冥钱，攥得指尖发白。
谢情听见身后有脚步跟来，他走得越快，这脚步也跟得越快，总在他身后半步。两人小孩赌气一般绕着庭院走了足足两圈，谢情受不了了，停下，愤怒转身。
贺兰舟倒先说话了，他低声道:“对不起。”
若是有熟悉贺兰舟的人在场，见了他这幅低眉顺眼的姿态，必然叹为观止。
谢情见了，不知为何心里窜上一股火气:“够了！这句话我听够了！如果你只是来讲这句话，那我不想看见你！快滚！滚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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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无乡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个背对他的瘦弱女人。女人头上簪着朴素的桃木簪子，穿着荷色长裙，低着头在锅中熬汤。
他先前就是被这汤的香味吸引过来。
人们常说，在外的游子，最忘不掉的，首先是家乡的土话，其次是父母的菜肴。
他母亲是采莲女，自然熬的一手好藕汤，他自小吃到大，从前不觉得，离开后才觉得滋味的奇妙。
只是如今想尝，却只能躲在暗处，闻得一丝香味就是奢望。
“乖，乖，好无乡，喝了这碗汤，我们就暖和啦。”女人忽然轻柔地说道。
计无乡微怔。
“无乡今天课业学得好吗？——哦哦，真棒啊，辛苦啦！想不想喝莲藕汤呀？”
“……好，娘亲这就给你做……”
计无乡站直了身体，瞳孔缩成两点，一个恐怖又难以置信的猜测涌上心头。
“……你是谁？”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
计无乡转过身，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身后，模样很俏，但嘴唇泛白，明显身体虚亏。
“无涯？”计无乡脱口道。
无涯是他那同父异母弟弟的名字。
计无涯疑惑地歪了歪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计家的小公子，当然……认得……”计无乡道，“我是来捉鬼的道士。”
“真的？太好了！”计无涯高兴道，“虽然我没见过那鬼，但把我母亲吓得不轻，她近日因此精神委顿。我也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干着急。您来了太好了，一定要捉住它呀！拜托了！”
“嗯，”计无乡避过少年满怀期待的视线，艰难的点点头，“你手中的是什么？”
“是私塾先生交代的书法功课，我正写了一半。”
计无乡接来看了看：“形貌已具，血肉尚可，筋骨欠佳。”
计无涯眼睛亮了：“我们先生也是如此评价！道长对书法也有造诣么！能否指点一二？！”
计无乡被少年的热情微微吓到，他生前与这弟弟的关系其实不算差，虽说那姨太看他不顺眼，但因他熟读四书五经，因此也常辅导这个弟弟，当时计无涯只八九岁，这个年龄的孩子最坐不住，只拉着他要陪他玩，课业耽下了，最后受训的也还是他。
计无乡看了看那女人，叹道：“好……好吧。”
为了给这小公子养病，计无涯的院落光照最足，通风最佳。
计无涯在桌前坐下，面前铺了宣纸，毛笔适当沾了墨汁，一笔一划认真写起来。
阳光簇簇，计无乡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
七年前写一个字打五个哈欠的孩子，如今竟然可以坐上半个枯燥的时辰，这当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人都要变的，他自己变了，谢情也变了，更遑论一个孩子呢？只是他本就体弱多病，何必要这样勉强自己，家中的家产，保他一世无忧总是够的。
“嗯？什么？”计无涯抬起头来。
计无乡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小心把最后一句说出来了。
“我啊，”计无涯笑道，“父亲很希望家里能有个后辈进入仕途，母亲也一直很爱我希望我有出息，我想让他们高兴啊。
“你不知道，我以前有个哥哥，他很厉害，高中桂榜。只可惜，后来遇害了……父亲这些年常念叨他，每次说起都很失落，所以啊，我想成为第二个哥哥，可以成为所有人的骄傲。虽然我身体弱，但读书总是可以的。”
原来父亲常说起他吗？
沉默半晌，计无乡道:“无……计小公子，希望你永远不要像你哥哥那样。”
“嗯？”
“真正的父母，就算他们的孩子在挖野菜，在要饭，在烂泥堆里的打滚，他们也会爱他的。而不是，而不是在桂榜提名之后，才……后知后觉以他为荣……人的一生很短的，太短了，记得也要为自己活啊。”
计无涯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嗯，好……”
“……我能问问，方才那厨房里的女人，怎么了吗？”计无乡拿起一旁墨碇轻轻研磨，“嗯……只是，她看起来有些奇怪。”
“哦，她啊，”计无涯轻声道，“她疯了。”
“疯了？”计无乡颤声道。
“她……是我哥哥的亲娘，从哥哥遇害起，她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