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声却不是从姨太厢房传来，而是计无涯的房间。
两鬼随着计无涯闯进，只见一个女人跌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双目圆睁，显然惊惧至极。不住后退的同时手上摸到什么东西就往房间内砸去，砸得七零八碎，散了一地。一旁的丫鬟小厮也面露惧色，竟没有人上去拉她。
“娘！”计无涯见状，忙奔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娘！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姨太一见到儿子，反手抓住他手，像抱着什么浮木:“无涯，无涯！柜子！柜子里！刚刚有眼睛在看我！！有鬼啊！！！”
最后一句堪称凄厉，叫得一干人都胆颤心惊。
计无涯把姨太送到小厮身边扶着，大约是气愤盖过了恐惧，他大步走到柜前，一把拉开。
柜子里只有叠着的衣裳，别无他物。
“不可能！不可能！真的有！我亲眼看见的！！”
谢情一言不发，走过去，两根手指摸过衣柜内壁，转头道:“夫人，什么也没有，也没有邪物留下的痕迹。”
姨太怔怔道:“怎么可能？！我明明亲眼看见的！怎么会……？”
计无涯搀着她，柔声道:“娘，你太累了，我们回去休息好不好？”
女人近日似乎也被吓得身心俱疲，脸埋在手里，低低呜咽起来。
两人离去。
计无乡此前一直冷眼旁观，此刻却也忍不住道:“先生，我们是不是做的有些太过了？”
谢情听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心里微微一动。
毕竟一直以来，也不过是他自作主张。
谢情转头，微微笑道:“无乡，你知道吗，被处以千刀万剐的人，受刑时的惨状总会让人忘记他曾经的十恶不赦，转而痛恨施刑之人。”
计无乡默默地不说话了。
“而且……”
“我也实在舍不得你离开我啊。”谢情轻声道，“很快，我就又是一个人了。啊，不对……是一只鬼了……”
说着，好像自己都觉得好笑。
计无乡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眼眶有些红了。
“先生……”
谢情无奈的笑笑，拍了拍他脑袋:“好了，这么大个鬼了，还哭什么？”
传说中，鬼是无法流眼泪的，唯有痛到极致，痛入骨髓，痛到灵魂深处，才会流下被人们视作至邪至恶的泪水。但在另一个传说中，鬼的泪水也是至美至福的存在——它可以冲破命运的束缚，满足所有者的一个愿望。
而对鬼来说，泪水就是它的灵魂，流过泪的鬼会从世上永远消失，魂散魄灭，永无轮回。
谢情从不知伤感为何物，瞬间又干劲满满，道:“走，去听听计无涯跟他母亲会说些什么去！我到也想知道，这小子怎么就这么敏锐。”
两人蹲在房顶，轻手轻脚掀开一张瓦，只见计无涯和女人坐在窗边，女人似乎是吓得有些心神恍惚，而计无涯轻轻用帕子给她擦干脸上的泪痕。
若非知道从前这女人如何刁难计无乡母子，这一幕，倒也真是十分温情了。
“先生，我们这样，不会被发现么？”计无乡小声道。
“哈哈怎会？”谢情自信一笑，“那姨太被吓得六神无主，而计无涯现在必定也感官迟钝，不会察觉的。”
计无乡疑惑道:“为何计无涯会感官迟钝？”
“他吸了安神香。”
“安神香？”计无乡纳闷，“什么时候的事？”
“傻，不就是在我们房间的时候？”
说完，谢情好像也反应过来了，紧紧地闭着嘴巴。
计无乡愣了愣，继而眼神变得非常奇怪:“啊……先生，莫非你……”
谢情横了他一眼:“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准说！”
计无乡眼睛染上了点点笑意，这么久以来，谢情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种打心眼里开心的表情。
这时只听姨太哀哀戚戚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家里都这样了，你爹那混蛋还是只知道挣钱挣钱，这日子怎么过，真是没法过了……”
计无涯安慰道:“娘，还有我在家呢，没事的。”
他顿了顿，道:“娘，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
“那天……你说的什么报复是什么意思？”
屋顶上两人把耳朵竖起来。
“……为什么您觉得，哥哥……会报复我们？”
姨太抿唇不语。
“娘……”计无涯颤抖起来，“您说啊，是不是……是不是……”
“是什么？是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姨太忽然抢声，又道，“无涯，你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管，自己好好念书，将来金榜题名，好不好？你答应了娘的。”
计无涯嘴唇颤了颤:“娘……其实，其实我……并不想进入仕途，娘，我只想……当个琴师。”
“琴师？！你知道琴师地位有多低贱吗？！”姨太声音拔高，“无涯啊，现今世道只有做官才是飞黄腾达的唯一出路！娘生你养你一辈子，可就指望你了！”
谢情听不下去了，暗自腹诽:这样绑架儿子的吗？这叫什么娘？
计无涯安静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点点头:“……好。”
姨太面露欣喜，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一点一点拆开:“无涯，给你买的桂花糕，刚才正想给你送去。尝尝，你不是最爱吃了吗？”
谢情微微一愣。
这个时候女人又显露出做母亲的慈爱来，温声道:“今天好不容易出门一趟，才发现桂花都开了。街边很多卖桂花糕的铺子，我想起你小时候最爱吃桂花糕了，就买了一点。”
“……”
“来尝尝，还是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难得的，这声音竟然和记忆中的重合在一起。
计无涯勉强尝了一块，点头:“嗯，谢谢娘……”
谢情毫无预兆的掉头离去。
计无乡愕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却也不敢呼唤出声，终是不放心，跟了上去。
下了房顶，谢情便一路狂奔，直跑到气喘吁吁，筋疲力竭，最终慢慢停下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个找不着家的孩子。
忽然街边一阵熟悉的香味吸引了他，他好容易把呆滞的视线转移过去，原来是一个卖桂花糕的小摊。
果然如同女人所说，街边满是卖桂花糕的小贩，金秋时节到了。
计无乡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坐在街边，呆呆的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手里捧着一块被油纸包裹的桂花糕，像个捧着糖果的小孩。
谢情平日作天作地，实在很少露出这种茫然的神色。阳光流泻过他苍白的面庞，在眼瞳深处镀了一层脆薄的金色。
计无乡在他身边坐下来，什么也没说。
过了很久，反倒是谢情先开口了：“无乡，你当年变成野鬼，不能回家，也不能轮回的时候……都是怎么过来的？”
计无乡似乎是想了好一阵。
“留在原地游荡，哪也去不了，直到遇见先生。”计无乡说，“有家乡人路过的时候，就会凑上去听他们交谈，听熟悉的乡音。否则，就会连自己是哪里的人……哪里的鬼都忘了。”
“一直在那里么……”谢情看了看当头的晴空，眯着眼，“我没跟你说过我家里以前的事吧？在把你带回去之前的。”
“没有，先生。”
谢情笑了笑：“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些琐碎的事儿……鬼真的很奇怪，活久了，再深的悲痛都可以忘记，但是那些琐碎的小事，却怎么也忘不掉……”
他摸摸心口，人们常说鬼是没有心的。他想这句话或许对，否则为什么当初明明撕心裂肺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竟好像没有感觉了，麻木了，空了。
“说说吧，先生。”计无乡说，“我的事全都告诉你了，你也告诉我，就当做交换。”
“从哪讲好呢，我小时候很皮你是知道的了。”谢情忽然笑了，“好吧，干脆从遇见贺兰舟那个讨厌鬼开始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