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情的眼睛怔怔地睁着，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泪痕，封口的白布被呕出的鲜血染得猩红，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贺兰舟从庭外走进来，那把剑被他插回鞘中，放在桌上。他蹲下，默默把布条和绳索解开，谢情的手腕同样被磨得血肉模糊。

被解开之后，谢情却毫无反应，双目空洞，失去了往日神气活现的色彩。

贺兰舟看了他良久，忽然做出了十八年来最逾越的一个举动。他把谢情抱在怀里，把他的脸埋在自己的颈窝，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点余温。

不知过了多久，谢情轻微动了动，贺兰舟便立刻放开了他。

谢情低着头，嘴唇动了动。

贺兰舟却什么都没听到。

谢情没有得到回应，抬起头来看着他，贺兰舟呼吸一滞。

和从前他那挑衅中带着不满的眼神不同，这一次，他的目光中盛满的，全是冷漠，除了冷漠，别无他物。

谢情又张了张口，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愣了愣，摸上自己的喉咙，才苦涩的笑笑。

“只是暂时的。”贺兰舟忙道。

谢情却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勉勉强强站起来，一把推开他。

贺兰舟站在他身后，轻声道:“对不起。”

谢情脚步一顿，这三个字好像触发了什么开关，一股怒火奋然席卷了他整个胸腔，他什么也没想，一把抓起一旁的剑，剑还带着血迹，滑剑出鞘，抵在他的颈边。

谢情一双眼睛黑得惊人，身体微微颤抖。

贺兰舟看着他，不闪也不躲。

谢情那一瞬间真的想杀他，但是剑抵在颈边，却下不了杀手，不知为何，下不了手。

半晌，他收回剑，紧紧抓在手里，踉踉跄跄闯进另一个屋子，谢母躺在榻上，安安静静睡着。谢情扑上去，想触碰又收回手，像是生怕惊扰了她。

“夫人是知道的。”贺兰舟干巴巴地说，“她是后来才晕过去的。”

谢情趴在榻边又看了一会，才缓缓起身，他转头扫了贺兰舟一眼，努力清了清嗓子，开口声音极为破碎:“你……”

贺兰舟紧张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等待他的宣判。

“……出……去……”

艰难的两个字说完，谢情掀起眼帘，眼底是一片苍凉的光芒，如刀一寸寸割过贺兰舟的脸。

贺兰舟眼睛沉静而悲伤，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千言万语又化作一句:“对不起。”

谢情怒火中烧，暴跳起来一下一下的推搡，把他推到门外，用手指着大门，嘴中歇斯底里地怒喝了一句什么。

贺兰舟凭借唇形，还是看清楚了，他说的是:“你滚。”

“跟我下山吧。”贺兰舟坚持道:“道观已经被他们抄空了，你们留在这里活不下去。”他伸出手，满眼期颐:“跟我回贺家，我会照顾你们

……”

谢情“啪”的一声打掉他的手，想破口大骂“谁要你们家照顾”，旋即又想到自己失语，便怆然拔出剑，锐利的剑锋直指贺兰舟的喉咙，冰冷的剑气止住了他的话势。对峙一会，最终他忍无可忍的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轰的一下在地上深深划出一道长约三尺的剑痕，最后把剑狠狠砸进他的怀里。

意思不言而喻。

割席断交。

贺兰舟怔然看了好一会，谢情却已经转身回到屋中，砰一声关上门。一关上门，他就无法忍受地背靠着门，慢慢滑坐在地。

也不知是为了应景还是老天爷要与他作对，贺兰舟走后，天地间忽然开始下起了丝丝细雨，如一层轻烟笼罩，谢情的大脑仿佛停止了转动，在地上一动不动坐了好一会，才忽然惊醒谢闻道的尸体还未收殓。

这又是一个异常艰难的过程，谢情深呼吸好几口气，才推开门慢慢走出去，看到那一分为二的尸身的时候，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难言的恐惧。

谢情走过去跪下来，捧起那颗头颅。断裂处非常平整光滑，由于断裂的是脖颈处，大量的鲜血汩汩流出，早已经流干了，形成一淌浅红色的血塘。

他慢慢把头颅转过来，谢闻道的眼睛紧闭，整张脸浮肿，在雨中泡的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谢情只看了一眼，一股不可抑制的力量便涌上喉头，连滚带爬到草丛中，撕心裂肺的呕了一阵，呕得腹中什么也不剩。

待他呕完了，腰间的黄囊动了动，谢情稍有知觉，把计无乡放出来。

计无乡面色担忧，想碰碰他又不敢:“先生……”

谢情面色疲惫地在树上靠了一会，等那股撕心裂肺的恶心消下去了，才慢悠悠的站起来，也不看他，径直从屋里扛了把铲子，把尸身和头一齐扛到树林中。这个时候他也记得寻了块风水好的地方，把尸体放下就开始挖坑。

不知道挖了多久，谢情才迷迷糊糊意识到计无乡在叫他:“先生……够了，可以了……”

“已经够深了。”计无乡小心翼翼道。

谢情茫然地抬起脸，一连串的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滴落，划过脸颊，又落入衣襟。他低头看了看，才意识到这个坑几乎已经没过了他的腰际。

挖了这么深，他居然也不觉得累，松开铲子才发觉自己手上都是磨出的伤痕。

居然也不觉得痛。

谢情抿了抿唇，一言不发，把尸体放入土坑中，又填上，全程平静如常。直到填上最后一捧土，他才感到疲惫似的，仰面倒在地上，在新坟旁，闭上眼睛沉沉的睡了过去。

雨丝轻舞，天地间都静了。

谢情再醒来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全身干燥舒适，衣裳被换过，这一瞬间谢情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眼前是熟悉的帘帐，雨中的风肆无忌惮的吹入，让人恍惚以为先前都是一场大梦。但他好歹不是会自欺欺人的人，撑着胳膊坐起来，计无乡便过来扶他。

“你……带我……”谢情艰难地一个字一个蹦，“回……？”

计无乡懂了，连忙点头:“嗯！”

谢情这时候明显没什么思考的能力，也没看见计无乡闪闪躲躲的眼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对于自己被看光这件事也无所谓了，腹中一阵绞痛，他先前大吐一场，淋了雨，一天也没吃东西，腹中难受是必然的，其实他吃不吃东西无所谓，但母亲到底躺在床上。

跌跌撞撞走到厨房，打开橱柜，揭开过，掀开米缸，什么都没有，连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谢情翻找许久，最终泄气的蹲在地上，红着眼睛心中暗骂一句:“这群强盗。”

“先生……怎么办？”

幸好谢情身上还有一些碎钱，两人下山买了点萝卜青菜和小米，只是这一点也只够支撑一天而已。谢情此刻只恨怎么没多留一点钱在身上，早知如此，他必定把所有钱两兑成一锭金子塞在身上，好过现在穷困潦倒。

他自己生活倒不成问题，山里打打野鸡捉捉鱼，再和着几个野果，填填肚子就罢了。但母亲身弱体虚，怎么能跟着他吃这些油腻荤腥？况且母亲那个身子，不用药吊着续命是不行的。

想着想着居然又有点责怪父亲，怎么没提前想到这一层，难不成他也寄希望出了这种事他还能到贺兰舟家中寄人篱下？

真是异想天开。

谢情心里又是气愤又是委屈。

走着走着谢情忽然被一个人叫住了。

“谢小道……小公子。”原是赌馆门口招徕赌客的伙计，伙计肩上搭了块汗巾，见了他小心翼翼地招呼一声，走过来，“谢小公子，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谢情见他脸上担忧大过八卦，心中动容，勉强笑了笑:“没……”

伙计摸爬滚打多年，惯会察言观色，见他手上拿着的一小包米和蔬菜，竟从兜里摸出一些银角:“谢小公子，我身上就这点钱了，你别嫌弃，最近几天你也尽量少出来走动了。”

谢情苦涩地看着手里的钱，若是以前的他，早就一脚踹出去把钱砸他身上，笑骂谁看得上这点臭钱。但此刻若是不收，他实在不知道母亲的药钱从哪里寻。

谢情抬头看着伙计，对方眼中的同情和怜悯刺得他心中一痛，把钱紧紧捏在手里，捏得掌心生疼:“谢……谢”

伙计微觉疑惑，计无乡在一旁轻声解释道:“先生他嗓子出了点问题。”

伙计看向计无乡:“这位是……”这年头，真不知还有谁会不怕死的跟着一个道士。

计无乡不知怎么回答，毕竟他只是个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

正为难着，谢情轻轻启唇:“……弟弟。”

伙计了然的点点头，又询问道:“谢小公子，你们现在生活还过得去吧？”

谢情闻言只想苦笑，无奈的点了点头。

伙计凑上来，左右看了看，轻声道:“给你透个事儿，城西街有户人家闹鬼，已经好多天了，听说也是个富庶人家，这年头出了这档子事，鬼都没人除，您可以去碰碰运气。”

谢情眼睛亮了亮。

两人回到山上，谢母已经醒了，只是这次遭受打击，连床也下不了。母子俩心有灵犀的对此前的事一字不提，谢情转身上厨房熬了一碗粥，端到谢母手里。

只是他手大概先前挖坟用力过度，现在居然还有些颤抖。

谢母抓住他手:“情儿，你的手怎么这么多伤？……好凉。”

看着她满目担忧揪心，谢情心里不是滋味，把她的手推拂回去:“母亲，你别管我了，你担心担心自己吧，我身强体壮的，能有什么事？你把身体养好，我比谁都好过。”

谢母固执地贴上他的额头，皱眉:“你发烧啦。”

“有吗？”谢情摸了摸额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我下山去抓副药吃就好了。山下有个挣钱的活计，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

谢母点点头。

天色将晚，谢情和计无乡往山下赶，那闹鬼的人家住在城西街一条巷弄里面，正是秋天，门口积了落叶也没人扫，一阵风从巷头吹到巷尾，竟是阴气森森，寂寥无人。

谢情毫不犹豫的敲门，一个三四十岁戴着圆帽的男人开了条门缝，从门里露出半张脸，看见他似乎愣了一下，道:“你什么人？！”

谢情也怔了怔，这开门的不是别人，竟然那天看告示时被他狠狠揍过的那个男人，真是冤家路窄！不过还好，这人似乎没认出自己。

谢情面无表情，拿出提前写好的纸:“捉鬼的。”

男人眯着眼睛看了一阵，露出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你？捉鬼？”

这样怨不得男人，如今全城搜捕道家闹得风风火火，纵使还有道士残余，又有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公然出来捉鬼，岂非是刀尖跳舞？况且谢情此年不过十八，一脸毛头小子样，任谁看了也不相信。

谢情讥讽地翘了翘嘴角，拿出纸笔洋洋洒洒写道:“家中是否时常听见脚步声？是否多次遭遇鬼打墙？这是沾染了墓鬼，家里只怕有人以盗墓敛财吧？捉不捉，一句话，不捉我立马就走。”

他面上表情虽然从容淡定，但是背后的手却紧张又耻辱地蜷缩起来。他以往看见这种质疑他的人都是扭头就走，哪会今天这样好脾气的解释一通？

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很担心会遭到拒绝！

那男人拿过纸看了一阵，眼睛转了转，露出个笑容，点头哈腰:“捉！捉！请进！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