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府今楚。
从今楚的樵南池码头到今楚州城用了三日。
于李承霖而言，是还南王，还是白衣不惹尘，并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变化就是脱去穿了二十多年的素纹白衣，换上了那套最喜爱的藏玉落尺青莲色衣裳。
第一次穿上藏玉落尺的那年他还依赖着兄长李承霂。李承霂刚刚成为太子，他刚刚成为还南王，本以为兄长所求皆成，结果兄长的挚友在太子册封仪式后离开了长安，没多久兄长又迎娶了左相的女儿，东宫便不能让他居住下去了，东宫也似从前那般可以随意出入了。
藏玉落尺就像是李承霂的弥补，是他一言不发的收拾行囊时，李承霂给他的惊喜。
“落尺青莲寓意清正，在莲罗是崇高神明的化身，兄长将落尺莲设计在霖儿的衣裳上，是希望霖儿：近可明心，远游知归。”
是兄长亲自为他穿衣的，那枚玉佩也是兄长亲手系在腰间的，时至今日，衣裳还在，玉佩已碎。
除了回忆，与兄长有关的事物只余下残雾一端的枣石了。
轻触枣石，手指可以感觉到那盈盈暖意一点一点透过肌肤，身体比年幼时好了许多，曾经那种教人贪恋的热度没了吸引，甚至在偶尔的触碰时会心有余悸。好像是毒药一般，越危险越想要探知一二。李承霖心知自己还在奢求什么，他早就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再度与年幼的自我相识的话，他说不定会走上同样的路，无人能拯救另一个人，溺死前的救命稻草不过是一种选择，他选择将某些东西藏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那个他能找得到的地方。
象辂在今楚郡王府前停下，将李承霖烦乱的思绪暂时驱走。
站在众人前的老人就是曾经的国子祭酒严皓，还南王来拜会并不是一件好事，他脸色平平，待到李承霖走近些了，让众人停止跪拜起身时，他望着模样如初的李承霖，眼里突然闪烁着难以言说的情绪，看不出来是喜是忧。
李承霖目无旁人，他直接略过严皓，走上了台阶。
各州府的郡王府与京城的规格一致，李承霖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路上，说道：“本以为夫子会训斥本王不知礼数。”
跟在身后的严皓呵呵一笑，“殿下说话做事自有分寸。”
说话间就到了外堂，李承霖没有进去，往右边折去，并未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在郡王府里随意走着，就仿佛受到指引了一样，直接走到了花苑里。
亭台楼阁与池廊花草的布局相当雅致，花木为主，其余皆为陪衬。往里走去，树高蔽日，如同置身山林间，不过已是秋月，倒不如夏日那般了。枝头上那些绯色金色的叶子悄悄落下，四散在略显枯黄的草地上，而路旁如火的茶花，枝叶浓厚，看上去倒没有悲秋之感。
过了几个分叉路，李承霖找到了去处，循着苍翠竹林走到了水池的另一侧，这里视野开阔，看到的景色也更美，值得注意的是临水台上摆着一床五弦琴。
李承霖走近，淡淡说道：“此处甚好。”
一句话让身后跟着的郡王府一干人等疑惑不已，严皓却听懂了，他的疑惑是李承霖平静的态度，不过他还是应道：“殿下中意琴台，在此歇息也好，不知是否要在附近住下，竹林一侧的院子花草正好也清静。”
“依卿之意。”
本来为李承霖准备的住处在别处，好在严皓早就猜到了李承霖的心思，郡王府里每一处都打扫过，只要李承霖指名了，随便哪里都可以立刻收拾好，毕竟从以前开始，李承霖就是一个不服安排的人。
当然李承霖不在意严皓的那点心思，以前也是这样，这些臣子是真心也罢，是故作姿态也罢，结果都一样，初衷自然不重要。
整个花苑都由还南王的逍门卫把守，从午时到府至日落西山，李承霖都不准有人打扰，甚至严皓求见，他也没有准许。
严氏的几位主事不像严皓那般了解李承霖，他们生怕伺候不对还南王，焦急的要严皓拿个主意。
“还南王隐居多年，竟然现在出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直在今楚，不晓得京城的那些人怎么看我们。”
“慌什么？还南王不是说是来看望二郎的吗，凭他们京城的人怎么看，我们也有理。”
“有什么理，先帝驾崩时都没回去，我们严氏多大脸面能让还南王来，事到如今还是要想个对策，让还南王开开心心的来，开开心心的走，不然我们要落的个里外不是。”
“二郎已经修书给了略儿，不知回信何时到，莫不是京城又发生变动了？”
“再变动也轮不到我们担心，京城那都是略儿做主，他没有说话，我们还是不要乱猜了，当务之急还是还南王，他不见我们，也不知要住多久，十天半个月也罢，要是更久可怎么办？”
“皇帝陛下要设祭天之仪，命各方王侯在元旦前赴京，还南王定然也要去的，需不着忧虑。”
严皓坐在一旁将他们的话听着，心里也没有底，他也不清楚李承霖来此的真正目的，不过望着外面点起的灯火，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他决定再去一趟琴台。
“好了，妄议皇室该当何罪！天色不早了，诸位请回，还南王想要的不过是问题的解答，此事与严氏无关，某一人便可解决。”
虽然几位主事对严皓的话表示怀疑，但是也无法辩驳这话的真实性，严皓才是真正的当家人，他的话就像给了定心丸，再说什么也无用了。
送走了严氏的主事，严皓在四夫人的搀扶下去到了花苑，忙碌了一天，严皓有些撑不住了，他早就过了耄耋，而岁月的流逝没给还南王留下应有的痕迹。
白日就很难将目光从李承霖脸上移开，见到李承霖的那一刻，严皓感觉回到了还在国子监的时候，回到了那个人还活着的时候。
严皓对门前的北野慎行说道：“殿下想要的解答，臣愿意回答。”
与之前不同，这话让北野慎行给了通报的回答：“稍等，下官去通报。”
路旁逍门卫手里的灯火照亮着前路，严皓遥望着前方的亮处，从两侧逍门卫的灯火中前行。
琴台本就不是人多的去处，以前如此，现在也是。除了李承霖所在的地方燃着灯，其余地方一片黑暗。
指引前路的灯火在琴台外停驻，随后逍门卫与灯火一点点远去，严皓看到对岸也亮起了烛火。
“坐罢。”李承霖拨弄着面前的炭火说道。
“谢殿下。”
在李承霖对面坐下的严皓静静看着李承霖，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与李承霖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殿下身子还好吗？夜里风大，莫要受凉。”
目光沉在火光里的李承霖毫无触动。
越是安静的李承霖越让人感觉不安，趁着夜色袭来的无形束缚让严皓心生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北野慎行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来了。
“殿下。”
李承霖没有着急喝，在喝前他穿上了侍卫拿来的雪白的斗篷，“这次的药煎的快了些。”
“因为火候比较大，所以时间适当缩短了。”北野慎行低眉道。
一口喝了药，李承霖将药碗放下，说道：“若是贺先生在，你煎的药只能倒了。”
北野慎行面露难色，收好空药碗，他一言不发的退下了。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严皓很奇怪，自李承霖离开长安，再见李承霖时，严皓没有见过他喝药，李承霂还说过，李承霖学了医，身体好多了，不用喝药了之类的话。
于是他问道：“先帝在时曾说过殿下身体好多了，不用再喝药了，殿下是身体不适吗？”
这个问题终于得到了李承霖的在意，李承霖抬眼看着严皓，笑了笑：“每天要喝，吃药丸也可以，但是论效果还是汤药好些。不用喝药是骗兄长的话，要喝，这药要喝一辈子。”
一辈子三个字让严皓眼色一沉，李承霖注意到严皓的表情，补充了一句：“四叔不就喝了一辈子吗？”
火光映在李承霖平静的眸子里，严皓望着这双似曾相识的眼眸不觉叹息，终于放下了，严皓的双肩放松了许多，他的颓势在李承霖的势在必得中那么明显。
“殿下想要知道什么？”
严皓的妥协是李承霖始料未及的，李承霖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问道：“夫子告老还乡的原因。”
闻言，严皓毫不意外的笑了笑，他沉默了片刻，端视着李承霖平静如水的眼眸，松了一口气。
“难道还南王都注定与世俗不同吗？他如此，你亦然。”
李承霖没有言语，他将身侧方几炉火上热着的茶倒了两杯，双手恭敬的端给了严皓。
接过李承霖手中的茶水，没有喝，紧紧握着温热的茶盏，严皓看了一眼周遭，在不知不觉中，暗处的烛火与逍门卫都消失了。
“他心肺不好，除了用药用膳，从不喝水。”
说罢，严皓抬头望向了天上还未圆满的月，眼里噙着闪闪发光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