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暮色写书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很玄。我受人之托催他稿从来不急，一觉醒来满屋泼墨也是常有的事，一叠纸稿未干透。也见过大作家笔走游龙，细宣如纷飞金粉雪。谓之行停流云，山横墨色，烟水连波，莫不如是。枫川浓秋里，何人吞百丈雪冰，用怎样的心打磨，才能写出这样的笔法言辞。所以我后来问他，既已决意神魂俱灭，怎又向死而生。暮色说，鹄鸟涅槃，来日岂不重游？我端着药碗，十指扼住他咽喉，他没反抗，毕竟是捉笔写书的幻术大家，打不过我也不意外。如墨药汁灌进他口中，他以手背拭去唇边水迹，眼尾呛出的一抹红如刀勾人心，说云中你好狠的心。我似笑非笑，道风寒药尔，我给你倒杯季大少爷加了三斤□□的茶？他摆了摆手，拾起一旁烟枪。

暮色将烟枪轻轻一磕，霎时有鱼龙游江，烟波吹醒，云渺雾绕之好景齐出。我听他低声开口说话，问我为何不归去，云中活得不痛快，你也未必。我反问，那你知道它之于我存在的意义吗？于是他笑，戏说你向来聪慧，最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到底不落人口舌。倒也不全为此，我摇头，在故纸堆中寻个地坐下，端了一旁盏台上红烛。我说，花家如今就如这一豆烛火，押对了人，看似繁盛，实则风雨飘摇，不知多少眼睛盯着。我厌恶这封号，是因其一语成谶，反观来时歧路如坠云雾，而人无能，将其怪罪于名姓字号罢了。我并非有一刻想逃离这个名号，而是，无时无刻不在苦痛中恨。我没什么远大志向，深明大义，只是见不得这世间好风光都让坐在高处的蠢才看尽了，凭什么呢，我不甘心。他说，他问我，小少主，你想做云中吗？我纠正他，我已是花家主了，喉间溢出笑意，听来悲凉讽刺，便想起杜鹃啼血的传说。什么是合适的终局呢，话本里的故事总皆大欢喜，世事多歧途，悲凉底色里唯有云烟作衬。最开始，我也只是，想挣开束缚啊。

花家先前处处掣肘受制于人，我与还玉皆尝过被扼住咽喉的滋味。那些目下无凡民者眼高于顶，凭甚端坐庙堂独享春风，还能吟诗作对赞其吹开溪边桃花。真相无足轻重，至少，对我来说，不重要。贪腐败类不配，心胸狭隘的烂人就有资格堂而皇之了吗？多少冤魂死在刀光剑影里，被眼前人抒写，我曾问他，是他创造了故事，还是他记录下发展。暮色说，怀月觉得呢？他拿着一张纸，被风雨簌簌吹动，我看不清被水模糊的字迹，唯有最后一句。他写。

渺沧海之一粟。

暮色笑我，这世间之景得览无穷尽也，刀书人言万千不足道尔，然尽其枯笔涸墨，漫纸如雪三千叠嶂，也道循环往复，一岁一枯荣。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世间万物一饮一啄，自有定数。我不知未来是因由我看到这一切而改变进而变化，亦或注定发生的笔刀春秋。扭头对上那双淡缃色的眸，红烛淌下一行泪。

他对我说：“你生为向死，然你的死亡，也该由这世上最好的笔者来撰写。云中，怀月，你歌不尽，道无穷，惟有落笔处，明月坠江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