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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千秋·世文‖人间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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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永十五年冬,文家家主,同文会长文司宥。

目盲,失明。

宣京大雪来得急,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天地云水皆人世倒影。花复暄拢毳衣炉火,仍冻的指尖泛白,苍白面容披雪发,近与霜淞同色。明雍观星楼危高百尺,他也早不在此读书,所载圣贤言教化不了愚钝凡民,他也懒于去管谁何去何从。

“今岁的上好贡茶,尝尝。”

来人白绫缚目,行止温雅,正是传言中瞎了眼的同文会长。白瓷茶瓯满了水,洒在紫檀案上,花复暄收了星图朱笔,没打趣他这怎要送客。他来时折蓝楹枯枝一条,插在勾花描金青瓶里,一瞬竟也绽盈盈春意。可他执掌的权柄,分明是这世间最暴虐的流离苦雪,与人人避之不及的天谴。

文司宥喉中溢了笑,举目远望,不见青天,又何来日月星辰。继承永去后,宣行之也死的早。如今大景多好一片太平世,他同文再开万世鱼龙招金,能称一句顺遂安稳无极。也许确是谁也不欠谁,不过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做了赔本交易。

花复暄吃了这盏茶,抬睫看六出花落檐边,声线懒散疏淡:“正山小种,着实好茶,味却淡了。看来书中说失一感者,旁觉皆灵之事,果然不假。”

他眉目总含着温雅三分笑,在文司宥面前却常撕了一身画皮,露出戾气与尖锐的骨。就像他老师也不吝于露出自己算计肚肠,唇边一抹笑意凉薄极了,披皮禽兽,斯文败类,万般筹谋不言中。

前两月季家新家主险些与他闹翻了脸,只得讲转圜误会作弄人意,多少苦恨不销,世家之间熙攘往来,为利哪有隔夜仇。花复暄却知道,如果那时未与季元启说分明,他大抵是要恨一辈子的。

“为利为求,你都不该来寻为师。”文司宥这话接得莫名其妙,“起高楼,宴宾客,眼见楼塌了。”

花复暄看他半晌,哪怕眼前人并不知晓,依旧作学子礼一拜,才问:“这只是个假设,先生若被宣行之迫害到那般地步,我来寻您,您会如何做?”

“...嘶。”文司宥被茶盏烫了下,搓着指尖似全然未往心中去,“我若未错记,文某与你讲过。商之根本乃人,天下财富惟一斗,不过所占多少。不得借势哄抬虚价,或恶意抢夺同行利益。暴饮贪食亦有分寸,否则仅能见众生饥馁,民生多艰。”

他说:“及至此,我等商贾亦无利可求。”

哀民生之多艰。

花复暄想起自己某日与阿姐二人,随昭阳殿下查一桩渠戎案,街上的罗宛吃食新奇极了。有孩童闻旁人说,竟只能在这一处买到,不禁与长辈哭闹起来,殿下却问他对此作何感想。他见了同文行的招牌,心中已有定数。他听过老师讲,船队出海,只要十至存一,这批商货便是暴利。然天下商行之标,若家家随它效仿,届时本国货品于各处卖无可卖,景商原本稳定之况,岂还存焉?

退一万步来讲,若人人习惯了海外之物,有朝一日他国来攻景域,发觉此地竟已到处是本国风貌之物,后果如何暂且不论,怎不令人笑掉大牙?

文司宥坐在亭台楼边,一身白衣儒雅,孤城外浮云也缭绕,像未曾堕入青云的明月。花复暄看着老师,不似前些时日混乱至极的情形。浑噩茫然的同文会长,意欲坠楼的失魂落魄,直到撕了千金一寸的袖来缚眼,被暴怒的他一掌抵在墙上。

阿姐说,平生第一次见,有人能把他气成这样。

花复暄不吝于承认,他那日的确是恼火的,宴山亭出鞘的动作比他自己反应更快,已然抵上那白衣先生的咽喉。旁人说他极易相处,当真有君子风度,他心中却很明白,自己其实是个对什么都很无所谓的人。有很多事可以,但全然没必要。

后来这些时日里他才发觉,当时那场暴怒并不是在责怪文司宥,而是在怨恨自己。本该由他承担的某种隐秘的痛苦,落在了师长身上,所以他本质上痛恨的其实是一种无能,以及本身的脆弱。

那是他给自己准备好的唯一的路,孤身风雪,万刃加身,也要撑一身支离骨踽踽走下去。阿姐所见歧路太多,看不清归途,而他远行久,回头一望,俱是梦里荷香。天命一笔,悉数批去,青史翻页,朱笔落章。该有多恨,又应恨,能恨谁?

夜深露重寒凉,惟天边星斗寥落,新雪再彻一浮云罗。花复暄侧目看山中枯木荒草许久,听风声呼啸过哪处林梢,他声音放的很轻:“世家者多傲慢,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说:“我问你,承永十六年,死了多少人?”

文司宥咂么出一点苦意,他指尖是草灰石砖的粗粝质感。虽目盲,耳畔却是民众的哀哭,是无数信任他的商贾的绝望悲声。还有他昔年与眼前少年一别,在屋中自言自语对同文行众人的承诺。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自己将事做绝,不留半分退路余地和后手,那一瞬他是有点疲惫,又有些轻松解脱的。他想,这样的同文行,留着也不堪大用罢,毁了倒也干净。也没人知道,他醒来之后的惶然浑噩,并不只是因为眼盲。文司宥梦里那个机关算尽的自己,所作所为皆让人心寒。他有一瞬甚至不知道,花复暄恨的是他的冒险行为,还是那个肆意妄为不计后果,毁了多少人命的他。

众生凡俗太脆弱了,像被风一吹就倒的苇草。

“坦诚来讲,我不知道。”沉默良久,他开口,“宣行之踩着的是白骨堆砌的通天道,文某...为师行商多年,所见所得想必还是比你多上一分。能清平人间的,从不是寺庙佛龛上金身,只会在打碎后被抢夺,用来塑它的金银,竟是它有的最后一点价值。真正能镇压邪祟的,惟有更凶恶的魔。”

花复暄拢着怀中金泥暖炉,大氅下的肩颈脊骨清瘦嶙峋极了,却依旧落拓一片月白风清,琢了不知哪处天光的工笔。他眼睫垂下,遮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声音还是很轻:“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全然不顾万民。就让死的人白死,活的人瞎活么?”

文司宥捏着一枚棋子,已被他体温捂热了。他想起西洋哪本书里,箱箧里锁着的猫。生死尚未有所定论,混沌自也不辨黑白。他很清楚,花复暄可以接受应有的结局,却无法认可这样浑噩的人间。少年想,同行者总是要比所得之物更珍贵。

他听到老师说:“天象周而复始,行商亦如是。”

商之一道,在于流通二字。越阳六门入海,因而聚八方来财,若将事做尽,做绝,活水被囿于方寸之地,终究会变成腐烂泥沼。文司宥不相信那个自己不懂这样的道理,只是他身后总有一双殷殷期盼的眼,而梦里并不存在,他从来等不到。

花复暄哼起哪一首调子,文司宥一时听来有些耳熟,便很快意识到是《桃花扇》。花家世子生了一把好嗓子,幼时习武练剑也学唱戏。府里桃树下折扇换长剑,竟带了些金戈杀伐。越阳的戏班子少,他在台上唱尽了悲欢离合,最终还是结于一句宾散楼塌,如今想来又何尝不是一语成谶。

他冷眼旁观惯了楼起楼塌,从不觉自己一尾蜉蝣能做什么,逆风而上的蝼蚁也只是徒劳。花复暄接受任何结局,好与坏,死或生,只要不是混沌蒙昧的一生。在这点上,他与花云应往往会产生一些分歧,阿姐是注定留名青史的人,而他只是漩涡里挣命的存在。然而,既如此,那又如何?

花家世子撑着一身狼狈的骨,滴酒未沾却觉自己醉眼朦胧,不知戏曲是否唱完了最后的尾音。他笑叹,这般世道,多好风光,人若是永远如此浑噩,岂不太可惜。阿姐说,蜉蝣短命,那该是多么蒙昧无知的幸福一生啊。凡俗起刀兵战乱,无非为了皇权,或土里刨食那点事,料无凡常尔。

或许只有当某个人抛弃一切,撕开那张随处可见的皮囊,再掏出血淋淋的心肺...。才会有人惊讶的发现,这般存在居然也是有悲欢喜乐的。哪怕是天地须臾一蜉蝣,也有悲,有恨,有高声振臂的号呼,只是云端之上的人听不见。但眼盲之人的耳力总要敏锐些,那他会听到凡俗的哭声么?

花复暄仰观绛河,心想海里泡一枚月亮,何来光风清霁的明朗。他随老师出海时,所见漫天浩瀚星辰,也不过是路标。这世间污水涕肆横流,埋了多少腐烂根系在其中。世家者自诩清贵傲慢无极,三百年前的先人也不过是粗布裁衣的白身。

他心血亏空的太厉害,咳得用来制衣的裁云缎上满目鲜红,文司宥半晌没待到他答话,摸索着捉住了他的腕。要多纤细一寸美人骨,虚弱脉搏在同文会长指掌间跳动,他说待过些时日,寻人再为你做一件新的。花复暄抬了抬被冷汗浸湿的眼睫,喉里涌出来的都是血。他探手端了盏茶,混着铁锈味一起吞下去,像把心肺重新咽了回来。

花家人可能都是疯的,文司宥倏忽想起后来密信来报,花云应下刀极精准,再偏一寸花复暄就是个废人。然至她用自己所剔灵骨制的刀,钉透血亲双目四肢腰脊,那双执刀的手想必都是稳的。

宣衍哪年暴病去世,又或者死了一个季尧安,都不会影响大局。但宣京百姓的悲苦,清崖学子的哀声,总有人听在耳里。有人上香祭祀,也有万人空巷送棺木上路,彼时责难谁都无意义。但至少有人愿舍此身骨血,来救一某某素昧平生者。

谁说朱门眼里无众生。

他又开嗓唱起戏,还是一出《桃花扇》。花复暄一边唱一边哭,不损一把清亮好嗓子,踉跄起身抽了怀中碧桃花,宴山亭霜白剑刃似落雪。观星楼外风飘玉絮,六出花积了厚厚一层,早淹没来时雪泥鸿爪痕。他飞花回袖,振翼如蝶,锋芒似海连波,又有一江明月照。三尺青锋别了雪,在银盘清光下,竟也几多晃晃。只拂袖,再递去。

这尘世中蜉蝣哪有悲欢离合,被撕碎不过血淋淋一张皮,无谓短命恒长。多少凡俗似苇草,几点星火便作灰飞烟灭。众生相里,几多歌哭,谁人调笑。旧事青史载于一笔烂黄帛,怎不肯睁开一双愚眼,一看这三百年来受过无尽苦难的人间!

剑锋悬停在白衣人眉心前,他哽咽气声,唱作: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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