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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千秋·渊郡‖谁人解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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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永七年的春天,我在花亦山遇见一只白鹿。”

庭前深青草木,小楼葳蕤春,风露立中宵。花云应端了芙蓉竹叶镀的杯,桃李斋外片雪飞落压重檐。她碧眸疏淡,恰似蕴翡含雪的湖波。陈喻言看着自明雍建校三百余年,乾门有史以来最出众的学子,一时没能理解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来时已然太迟,一切尾声尘埃落定在前,惟满目惊雷天谴不肯休,誓将人劈得魂飞魄散。景朝第一金商独身立在旁,鸿礼白衣儒雅,星轨天象流转不息。景朝年轻的云中郡主仰面卧雪,乌檀长发与青摆宽袖散乱一处,竟也笑得肆无忌惮。

陈喻言年少得才,狂放不羁,莫信鬼神,一举高中探花郎。花云应彼时与他相见,旧日春风得意马蹄疾,多少长安花入眼帘。她锐利锋芒敛进骨里,后来为人师长的陈司业也瞧不出多放肆。他听过很多传言,云中郡主为人倨傲不羁,又疯癫至此,然到底未亲眼见过。而今一面,她刀斧加身,一把支离骨也破碎,仍端坐斋中得闲饮茶。

花云应笑意轻慢,狭长眼尾收如刀,想起不知哪年哪月与某某的谶言,也恍惚一场黄粱。她侧首去看陈喻言,千万年的荒芜在眼中游荡,聚散分合,不知经久。于是嗓中很轻滚出一声笑,语气如同与人谈起旧友:“彼时兄长明雍求学,我与还玉来宣京…寻云心先生,拜师长,见少卿。赴往花亦山只是万中无一的巧合,嗯,因为宣望舒。”

她面不改色提起当今熙王,自宸帝登位后,肃清四方的同时,也彻查了许多旧案。承永与渊王所犯罪行触目惊心,一笔带过的桩桩件件,背后都有机心万千。陈喻言神情晦涩,他后来去见宣行之,也不知该说他加身罪名种种,或谈书院往事一二。而棋差一着的摄政王跪在青石上,那双温润似鹿的眼仍是从容,不知看向此间牢狱何处。

后来陈院长走远了,身影消失在尽处黑暗中,仿佛被多粘稠恶意吞没,他才回过神来。来人披一身莲绣青衣,乌檀发,皓雪腕,挑兰灯,黛眉横波,碧眸远山。她抬足踩在哪枝蓝花楹上,缤纷蓝紫落英破碎一地,眼底风烟弥散。全不似他筹谋机关算尽,撕下伪善面孔时的得意。却也无居高临下的倨傲俯瞰,或许只是一种无谓的淡漠。

宣行之太熟悉这样的目光,南塘花家的云中郡主曾无数次在听师长讲学时,用这般神情静默地看旁人。她似是一潭澄而至清的水,却令人怀疑这是否为一种伪装,谁都无法分辨清白。而时至今日,他才倏然理解,那种过分的平静,其实是一种厌倦。对她所见所闻,或这无解命数的倦怠。

他懒得问对方是否来看丧家之犬的,无需得到最终答案,也没有这个必要。花家主在阴冷牢狱中站了很久,惟有手中灯盏温火盈盈。那双远碧青山似的眼珠,让他想起有人奉贡上来的一对翡玉把件,又想到承永三年那场大火,烧不尽的芰荷色。杯酒沾唇是苦的,彼时他是万人敬仰的渊亲王,怎有人敢奉劣酒。然宣行之唇齿间确是漫开苦意,他一口吞下景朝半个江山,容许自己好兄长来年择日疯。听得珠散玉碎,谁都没好结局。

渊。

景朝朱门权贵多少年守着隐秘,对于命数一说不想信却不得不信。蝶谷秋家一脉卜卦问天,最能知世人命理。除却南塘花家人所持花诏录上,那所载寥寥平生一二,他诸位之言行也算天命一笔批去,便落纸拍案定章。云中郡主,后来的花家主看过卦盘,说烂黄纸上胡言词句,何足道哉。

可命数不是否认就能有用的。

世人趋吉避凶是本能,少有人偏往深渊去。花云应不否认自己和暗斋那群疯子是一路人,自焚于摘星楼的文司瀛,为实现所求而不择手段谋求皇位的宣行之,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也许他贪图的不是那至高皇权,只是这样的位置才配与他心中构想相作陪,所以他的野心从骨子里透出来,又催着他谋算一切。他所求非为万民,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去实现认定的,应有的价值。

花云应笑了声,说:“那是承永七年的春天。”

她与其弟南国公世子花复暄,来宣京拜访师长凌晏如。在那场明媚春朝里,于花亦山野萍清溪之间,她遇见了一只目光悲天悯人的白鹿。那确实称得上是一场梦似的相遇,眉眼尚且稚嫩的小姑娘赤足站在水中,被青衣,挽披帛,鹿涉河川。

陈喻言默然地去看人眉目,皎洁明月也融在年轻的花家主眼底,她慢慢地说:“那一年春天,我在花亦山的野萍清溪之间,偶然遇见了一只白鹿。”

“皮毛柔缎,角若白玉,分如长杈。”她垂睫像在回忆什么,“枝上蓝楹,落英缤纷,恰似传言。”

——花亦山上白鹿仙。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喻言,乃至很多同砚师长,都以为花云应是个凡人。说实话,这一点并不奇怪,世家者中能出灵神的不足一二,想必花家也不例外。然而世事毕竟难料,后来寒江府外一刀断鹿河的云中郡主,怎么可能骨血平平。

“很难否认,它很好看。”她笑得温和,言辞语调也平静,“但我当时心里升起的不是惊叹,而是过分明显的杀意。可惜后来我有无数次机会拧断它的脖子,也没真的这样做。你猜为什么?院长。”

陈喻言不知道,他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身前一袭青衣秀丽的少女。而花云应抬手将碎发捋到耳后,继续说了下去:“因为当年宣行之放过我老师,就是为了筹谋他年夺位之大计,有趣吧?”

六出花落在谁睫上融化。

花云应微微垂了眼,依稀还见到那时,被囚锁时日久,也仍旧持正端和的渊王。他披温雅皮,行明礼事,当称是师长之典范。却佛口蛇心,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张口吞掉半座景朝江山,尚不觉满足。宣行之从不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有何处行差踏错,只是最终棋差一招,没能算过眼前人。

“您当年放过玉老师…宣望舒。”她淡声,“就是为了名正言顺让那把自己炼成炉灰的老皇帝下台。”

甚至不需要更多疑惑询问,她声线自始至终如盘磬击玉,若山岚流水过茂林修竹。宣行之露出一点笑意,像在赞许自己优秀的学生,花云应向来懒得听人欲,在这一刻却忽有些看不懂他。某种意义上,她是敬重眼前人的,作为明雍院长。或在七年前的那个春天,榫卯咬合的那一瞬,就有什么东西注定了。她这短短蜉蝣半生,也挣脱过很多樊笼囚锁,却没来得及想着摆脱这份命数。

华清那场重若千钧的雪,本质是天秤上最后一枚筹码。但在那冷霜钉死白鹤之前,已经有人走了太远的路。有人踽踽,有人苦恨,多少场老死的春朝过后,也有人不管不顾,怎肯雀入樊笼。此身既在所不惜,又何足道哉。她不是仙,如果世人认为她是凡俗,那朝生暮死的蝼蚁,可不就该这么活?燃身一灯烬也好,挫骨扬灰也罢。长刀要斩开荒芜世道,翻它这烂天烂地,也够痛快。

“本王一直以为你是凡人。”宣行之坦然,“多年谋算,未料想有朝一日,我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因为对我来说,很多事与身份无关。”花云应开口时带了嘲弄,“成千秋伟业者登高台,而非高位者怜悯施舍人间诸事。凡人也好,灵物也罢。我是云中郡主,或是明雍学子,乃至这芸芸众生其一,都不重要。力挽狂澜是救,一人性命亦同。”

青衣少女提着灯,幽冷的风扬起乌发袖摆。仿佛头顶三尺神佛长太息,命也重,魂也轻。宣行之再一次想起那对玉珠在他掌中的感受,温润,光滑,入手把玩,触之冰凉,乍见云松积翠浓。无论怎样描述,也是令人愉悦的玩物,仅此而已。

“院长呐。”她笑叹,“你与旁人,有何不同?”

宣行之张了口,没有说话。他是景朝渊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教书育人,摄政理国。如此桩桩件件,也足够一目了然。他有不世之功,过错亦历历在目,所作所为早称得一句不与凡俗淆流。今朝却有人问,你与平民百姓,有何不同。

花云应看过太多人的生死,天家贵胄,朱门高槛的,烂泥里苦苦挣扎的,被人算计沦落至高台坍圮,一夜血浸寒江,满目故人青白面,惟大火不尽的。又或者灾祸末路的生,残蝉将死也发出哀鸣,争得来日一袭春。又有哪一瞬,露出供人喘息的罅隙。是谁幕后从容捻子,下得一手好棋。

太轻飘飘了,像苇草那样。

若光阴能被掌控,则死生无意义。她再一次用那种淡漠到悲悯的目光看宣行之,忽觉自己与曾经的师长无甚差别,身居高位者不会在意蝼蚁的冒犯。花云应从不是居高临下的,她听见世人喉舌同音共鸣发出悲声,也见过谁苦恨东逝水。又或丢进那张铁面具孔洞里的一粒石子,斜落枫烟暮色里,谁人执笔如执刀,抬手也写璇玑星斗寒。

说实话,花云应一直觉得大景户部人口案卷,需要革新一下了。放眼她周身所识之人,总有那么三两别名在身,以便行走世间的。当然她觉得这事归根结底,还得是宣行彻的锅,后日有多少事端,起因不过一己私欲。宣行之比前任天子更不是东西,他太有野心,也太懂精明算计。花云应想,如果他留到现在,自己倒未必会选择杀他。

不过苍生万民。

她很难说宣行之此人,是为了那把天子龙椅而利万民,又或为行其道而剑走偏锋去褫夺皇位。但让她将话说到底,也没那么重要。所以试问眼前人,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打心底感到无谓,然陈院长虽在经久年岁中被磨平,偶尔也冒出些年轻时刨根问底的习惯。因此,他是感到很好奇的。

于是花云应抿了一口茶,幽幽道:“我不否认宣行之的功迹,修春渠,聚商行,做的比承永那废物优秀多了。哎,司、院长您别这么看我,渗人。”

陈喻言实在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想不通原本他那么好好一守礼明事,课业优异,温婉端方的乾门花学子去了哪。吹胡子瞪眼恼火想拍桌,又觉这一身院长服制实在裹得慌,见得眼前人笑起来。

花云应有点想告诉陈院长,宣行之无论如何也念念不忘哀悼的知己,是那目前书院里披着人皮不干人事的天文算学先生的堂兄。但介于她一张嘴说不出什么好话,造师长谣,甚至是逝者谣言似乎不太好,还是利索把话咽了回去。虽然介于某种众所周知的共识,大家统一默认前渊王此人并无什么身后好德行可言,但出自个人单方面对他的敬意,云中郡主无甚指责她曾经师长的理由。

“漂亮话大多是说给人听的,无非是用来恭维或求人办事。”花云应侧首看向陈喻言,上挑眼尾露出一丝媚意,又因为过分平静显得很淡漠,“我今日既与您开诚布公,也就没必要再粉饰太平一二了罢。我堂前骂诸公蒙昧糊涂,不辨是非,亦不明事理,典籍经卷被谁吃了干净。您昔日高中探花郎,银鞍白马,意气风发。也最刚正秉直,斥官场腐败,百官不公,尚不理解我言辞与选择么?”

陈喻言无话可说,他明白花云应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谁人某某当年没能求的道。为苍生,开万世,清平四海,功业千秋。他当年辞官递上白卷一张,转得来明雍做了教书先生。如今多少太平年,高殿明君听人劝谏,他如何令人再沉寂。

“我一直……”他涩声,“一直以为你是个凡人。”

惊才绝艳,也朝生暮死。意气风发的陈探花数年前身亡,仍不愿见穷途末路的结局。区区蜉蝣一掠也撼天动地,她是不世出的天才,心有万民。

花云应觉得有点好笑,烛焰的光落进眼睛里,像一簇幽幽鬼火。她想起寒江那时的宣望舒,形容昳丽,枯骨执棋,有多少次恨到欲对罪魁祸首杀之而后快。于是她独自提着沧浪刀,拦在碧水楼门口,也冷声问他岂敢祸苍生。若杀戮能消解仇恨,告慰冤魂,放眼不尽苦难人间,万民何辜。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一身骨血单薄,清瘦消减成很突兀的嶙峋,语气仍是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只从容谈起月色,“可大景朱门百家烂泥虫蛀,既生而为人,就为天下苍生计了么?”

陈喻言看着太陌生的她,他记忆中的花学子温和知礼,堪称一句娴静花照水。而并非如眼下这般尖锐锋利,咄咄逼人要去割伤谁。花云应似觉察了他的想法,没有说话,指尖微微一动,仍触在天水茶盏上。心想,残缺之物,总不得圆满的。

“呵…”她终是笑出声来,“宣行之自居观戏者,殊未想过,我等亦算计多年。杀渊王,推新帝,绝其浩荡命途。欲立千秋功业,开不世之名。到底丹心一具,为万民苍生,行诸公所不愿做之事。”

她最开始没想这么多的,所求也不过平和安乐一生足矣。然而执棋者催她上路,命数逼她敲断脊梁。人间事,纵有生死,也压身后。她从来桀骜不驯,可以生,不惜乎死,只要能够活得自由。

游天地也好,入樊笼也罢,是她自己选的路。

“如果人族做不到无私公允,持身守正。”花云应弹了一下杯盏,水浪化作五爪龙纹,又被流风撕碎,“我等蛰伏三百余年,也不介意将真神残躯分而食之。院长,天地灵物,也曾是荒蛮野兽啊。”

她清丽面容在寒凉月色里没有表情,有一瞬迸发出如刀的冷意,那是血脉里蛰伏了千百年的野蛮兽性。景朝世家以礼乐治,披羽衣,着绫罗,朱门高槛,簪缨世族。但这些锈刀残剑终有一日要扎回谁心脏,踏着万民骨血尸骸,去抢欲所得。

他们怎么能,又怎么敢。

花云应微微仰首,面色不变地盯着桃李斋天花板的纹饰,在某一刻又像金池中的青莲了。陈喻言已经连训她的心力都无,太孤注一掷的直白锋刀怎堪折,他深知多说无益。有很多东西,到头来只是他以为。空落一场狂想,少年事终归少年。

他徒劳确认道:“你们不是被迫仓促起意?”

陈喻言看到花云应不变的笑,那双眼睛里溢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或者是其他什么。这现下最被天子器重的人才,竟也是个大逆不道混不吝的东西。一丝冷意攀上后脊,只觉比宣行之离开的那一日,山印交到他手里时的无可奈何更寒。

说实话,花云应确实一度好奇过,宣行之居然真的会放手山印。虽然她也不是没留后手,当年风舞雩听过计划一二三后,惊的差点问她精神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或受过创伤了。但前明雍院长将那方白玉印交出时,是从容平静而温和的,甚至折了一枝蓝花楹递给陈喻言。然后他抬起头,青绿色的瞳似鬼火,对上乘风者的眼睛,没有说话。

当然这样的话很不必和陈喻言讲,可南塘花家现任家主似临时起了意,聊笑般问他:“您知道花亦山印的作用么?听山脉,掌结界,驭生灵,权柄近神。这份力量,本来是被宣行之握在手里的。”

陈喻言哑然,他性子只是直,到底是某年某某庸俗中意气风发探花郎,并非听不懂话。宣行之的野心配得上山印,而今它却稳稳落在自己手里。

花学子话中何意,便不言而喻了。

“其实,我觉得吧。”她给陈喻言倒茶,并指推了过去,这某种意义上从不尊师重道的混账玩意自是没良心发现,水波荡漾中倒影似清华残痕,“不是他算的不够周密,到底棋差一招,只不过…。”

不过在此之前,已经有人踽踽走了太久的路,所以不必玉石俱焚。就连那盏中山青,也不会有大火烧尽,太白食昴,三星坠天。宣行之不是棋差一招,她与自己本身厮杀十七年,从来是不死不休的关系。眼中所见若皆为真实,也无人肯信。

她老师神挡杀神,何况凡人。

花云应想起白昙下逝去的多少命,也见过谁颈骨寸断,喉中飞溅三尺血。宣行之当年动手时,是否想过,在经年过后的一日,熙王世子能活着挣扎回来?如果仙神不能被圣人镇压,只能死在更凶恶的妖魔手中,他听得到巡睃的群鬼呼号么?

在更久以前,他们谁都素未谋面之时,博弈者就已经坐在了棋盘两端。这是仿佛注定的命途,花云应却懒于挣脱。有趣的是,人的信仰和底线从来很灵活,若这件事与她所想一致,那么顺其自然也没什么不好。至于幕后者是承永帝,是宣行之,或是尚未浮出水面的某某,都不如何重要。

陈喻言注视着出了神的花云应,看她恍如大梦回魂一场,随口扯道:“观星楼的修缮费用您可以找文老师要,想必同文行不缺这点钱…嘶,怎么坏的真的很重要吗?您既然已经是院长,就不用仔细记录这一着了吧。行行行,您是真想知道啊?”

陈喻言冷哼一声,说:“本院长还没过世呢。”

他这话接的实在太自然,仿佛还是在一切都未曾发生以前,作为司业训斥学子的时候。然而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神色微变,又张了张口。

“其实就算真的……”花云应捏着眉心,看起来全然没在意这些,话说一半咽了回去,换了措辞,“撒马罕儿在西,其国有照世杯,光明洞达,照之可知世事。或有前朝帝王梦槐树,白鹤绕树飞,落地化跛足老道。帝上前之,见得其回首,一笑过后,便失去踪迹。后命宫人东北槐木下掘土,得一只白玉杯。举其对月,似盈酒浆,观而知世。”

陈喻言看了看手里那只青瓷杯,又抬头茫然徒劳的看着花云应,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想。那青衣姑娘笑得散漫,对他轻轻一摆手指,没有留太久悬念,道:“真正的照世杯不在我手里,但您也知我等存在,不可用物化理法所解,是有些殊异在身的。借盏水,接光阴,窥世镜,如此而已。”

她这话说得属实谦虚,毕竟凡人总不似她昔年金戈上战场,一剑能挡百万师。抽光阴作箭,也搭上弓弦,多少玄妙便在此处了。但陈喻言到底是个凡人,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被当做凡俗的云中郡主一双眼看遍世象,而真正身为普通人的陈院长一无所知。谁偶尔也想,果然是因缘注定。

花云应还有一件事没与人说,同文行汇集尽天下珍宝,掌柜的又是追新求趣的性子,照世杯自然在文会长手里。在得到它的那一日,他就已经看过自己的命数了,之后便索然无味,不如观星。

后来替他将杯子收好的是花复暄,一盏清波里注定的未来不被人所期待,偶也与谁谈起聊笑。花云应觉得如果可以,她肯定挑个良辰吉日把这玩意砸了,毕竟她那双眼的意味,熟人众所皆知。

但东西是文老师的,她也无可奈何,也就只在闲聊时与人说些个见了。她闲的没事,问文会长如何一夜暴富。对方说私藏里有颗蜃珠,如果花学子需要可以出借。言外之意,还是做梦快一点。

花云应遂觉文司宥和宣望舒同样不是东西。

当然这话是玩笑,她也知行商者所需眼力气运机会缺一不可,还需得果决手段和狠绝心性。花复暄说,算空国库那样玉石俱焚的吗。文掌柜被两人一唱一和噎了,也摇头失笑,说商之利根本乃得于人,民若不存,而我等商贾,亦取无可取。

花复暄理智客观地回答,我将来还是不要做和您一样的人了,您是祈灵阁上弦的傀儡么。话落听阿姐啧了一声,也叹惜乎此身坠云中呐…。倒也没有很奇怪,她是只注重结果的人。花家世子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仅仅在某一瞬,忽然很想笑。

那是多么蒙昧无知,又幸福的一生啊。

这种蒙昧指的并不是堂前诸公闭着眼张嘴胡扯一本家谱的掩耳盗铃,而是对于自身前路命途一无所知,才敢往前走的冰雪肝胆。虽然蒙眼行道往往容易走上歧路,但命若蜉蝣,朝生暮死,也无关掀起的水浪是一滴或是两滴了。那是她能做过的,应该做的,最好的梦。她偶也会痛恨天地不仁,众生何辜。觉得是谁都好,只要非花云应。

陈喻言注视着杯中水,一时沉默无声,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半晌,他问:“是我手板打少了?”

花云应因着这话,笑得前仰后合,显然感到非常愉悦。好一会缓过气来,才慢条斯理讲:“话不能这么说,院长。花家本质上是世家,我从不否认自己被培养出的贪欲和野心。说真的,还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要和云心先生下棋了呢。文老师说得对,世家本质是掠夺和侵占。我们所得多,万民苍生便苦,只要悲声不入耳,又有谁管他呢。”

她倏叹息,摇头说:“本质上,宣行之——我是说您在杯中所见的那个,要对世家下手,是为给他登基大统铺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云心先生和他是一路人,呃,我是指消灭世家这方面。文老师的举动,只是为了不让他拿到钱财,提前玉石俱焚了。商人以金银为刃没问题,我不是不能理解师长的选择,但我还是坚定不移的认为他脑子进水了。商道三年内取无可取,百姓又何辜呢?”

“所以说。”她最终道,“所取之物终有还报时。”

花云应把评价另一个自己的话咽了回去,掀睫抬眼那一霎眉目也生光,像粗粝石壳磨去后露出的温润内里。陈喻言忽觉她有点像院长——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渊王,通达坦然,温润平和,一张皮下包裹的淬毒残骨。在同一刻,他又前所未有清晰的认知到,花学子和渊亲王之间的区别。

“不说别的。”花云应没在意他想什么,“我真心觉得,最亏的可能是云心先生。古往今来,错事总不能归天子圣人,那就只能怪旁人,怪时运,说输到底,只因一粒青梅。文老师算空国库,户部背锅。噢…户部尚书,前段时间好像是被首辅大人亲自抄的家?就都这样了,还能让文霁月入住凌府。云心先生胸襟之宽广,我等着实不可及。”

陈喻言被这混不吝的话气得心口疼,花云应掏出一把枸杞撒进壶里。她很多年前神游太虚,魂入花诏录遨游大千,是见过彼时意气风发的陈探花的。那时少年郎,也与她笑说,是可共饮一碗枸杞水的交情了。去岁风流事,今朝成埃土,不过流光瞬息。陈院长喝了一口水,气哼哼地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问:“那你们诸位,怎得忽让我这凡人知了隐秘。不怕后续水载舟覆,皆我一遭?”

“本身也不算什么秘密。”花云应却很平和,语调温和冷静,“前些时日,同文会长…文老师,目盲失明,不能视物,全因此而起。他习惯的某种恒常便是现实,只是太诡谲,又不好说清,所以直接闭门谢客了。我作为书院学子,因兴趣选了天文一科,请教些疑难问题,难道不是很正常么?”

这话属实是避重就轻之典范,将个中过程全部略过不说,仅道出人所熟知的开头结尾,也算回答了这个问题。等了一会,她可能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轻咳一声补充:“宣行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我不好说,院长,我知道你想听什么。英雄永远要做英雄,不能下高台,而恶人往往做一件好事就能洗脱所有过往。我不否认她的论点,这只关于人的期待阀值和观念,所以它并不重要。只论这一件事的话,我认为他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花云应倏垂了眼睫,天边一线东方既白。继而抬手一把扯掉发间珠翠,叮了哐啷掉了一地,几乎吵的人头疼。雪落重檐,寂寂无声,她挽袖取了腕上一百零八颗晴水翠念珠,攥在掌心里。陈喻言虽不明所以,某一刻也心有所感,见她一拂青衣宽袖,跪在桃李斋的乌木地板上。面朝明雍后山,前院长清居旧所,端端正正作揖俯身下拜。

“我敬他宣行之,自承永之乱后摄政,平祸乱,镇朝堂。既肯抚各都诸郡安,也为万民生计筹谋。”

她所吐字句重若千钧,陈喻言终于得见一瞬,敛锋十七年,拦过东流碧水,也为谁人送葬,削开梦里荷香,舟上高歌的泊雪刀真面目。那实在是太美丽而令人心惊的锋锐,冷艳华光在某一刻甚至远高于她身上来自南塘的温软桃花风。要做自在风流不归舟,燃犀照夜也好,水中鬼怪的哭嚎声不能令她胆寒。松殿明堂立金身,鸿门宴吃过几遭流水席,死后不过一身狂骨皆去,叹寥寥。

“我敬他十年育人,明雍出才无数。”花云应跪得笔直,沧浪刀收鞘在脊,有种难言肃穆庄重,“我敬他惜良才,为景朝河山计,行棋也肯收三分。”

“景朝渊亲王,生前筹谋帝位,一朝东窗事发,身后唾弃骂名无数。”她面容平静,只是陈述,“然我尊他野心,敬他天地一杯酒,也敢做常人不能及之事。育多少人才,天才,惊才绝艳,郎绝无二者入庙堂。或与百姓同舟共酬,解众生之饥馁忧患。敬他肯潜心磨璞玉,心中是非功过他论。”

陈喻言不知该说什么,而花云应垂首,撩开颈后乌檀发,自脊骨中抽出一把浪纹剔透的长刀。她翻腕挑起案上天水茶盏,杯中清波彻底泼了个干净,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手背被飞溅碎瓷划了道口子,鲜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她却浑不在意似的,俯身叩首行大礼,沾了一额头的血。

花云应抬首,碧色眼珠像融化的玉,她嘶哑平静地开口:“昔日您问学生,明志明礼明心,我等道何求。谅怀月生时尚短,未经风霜苦楚,不通世间诸多道理。今竟也胆敢予您一答,正误另断。”

“何为明志?怎来明志?”

“我求道十七载风霜未曾懈怠,为真相踽踽叩问求索。撑嶙峋突兀一根骨,也不敢放松片刻分毫。”

“——此为明志。”

“何为明礼?为何明礼?”

“我读经籍典义,翻看青史旧书。持身守正,也做纸上所载君子行。尊先人,敬师长,崇学问者。”

“——此乃明礼。”

“何为明心?如何明心?”

“我案前点长生灯,也三叩九拜问本心。不跪天子圣人,此方尘世。非似旁人言行,我行即我道。”

“——我本明心。”

花云应三问三答掷地有声,眼底仍是寒凉坚冰一片,南塘青莲开不到宣京檐外柸雪。她是不会折的骨,最无畏的刀。纵朱楼坍圮,剑锋锈蚀,也难平心绪,问天地死生。她整衣理袖,再下拜。

“您授我诗书,教我经义,学生受用不尽。”

“我还您三叩,从此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宣行之死后并未入皇陵,圣人力排众议在明雍后山立了个衣冠冢。当今太傅,季家新任家主季元启,朝堂上手执笏板,舌战群雄。他怒斥诸公一己之私,心有偏见,上引天子颜面,下到学子众德,直辩的人抬不起头来。后来花云应带着解春愁,请他上房顶喝酒,一杯里酿进月光春朝,平日宦游海内外之苦皆消。他醉眼朦胧,也叹明桂载酒,梦里同游。白鹤振翅的瞬间,群鸟飞入海河,于是乎金乌西坠,而银盘东升。她想起暮色笑说,凌晏如的剑已断了。可一路行至如今,谁还有一身完好皮肉?她剖骨跳崖,身下也有血流成河。那挣断天锁的鹤,同样生生扯出过心脏。

她方才拜的不是衣冠冢,宣行之一身亲王礼服埋在鹿河边,是承永七年那个春天,她第一次见到那只白鹿的地方。但皇陵在金兰,位于宣京之西北方,花云应拜的是那座空落无字碑。宣行之本该有煊赫一笔在其上,而今残骨冷骸葬火中,最终也归尘封坛。宣望舒,你可感到了一丝快意?

她懒得去问自己师长答案,若一切的结局实际无意义,那所有人这么多年的挣扎,岂不全部都成了笑话?他们的悲苦,血泪,付出的光阴和燃尽自己的恨,都成了空落落烂黄帛一卷,无趣无聊乏味至极,不过被说书人拍案开嗓换几钱铜板。

陈喻言吸气,满腔怒火无处发作。他看着眼前先帝亲封,但太年轻,太桀骜,又有大才,被重用的云中郡主。一时不知该骂她不尊师重道,还是太懂礼数规矩,顿时头疼的能本色出演林黛玉。

花云应抬头对上陈院长憋屈怒容,施施然一拂衣摆,便站起身来。她骨血单薄清瘦又嶙峋,仿佛将要乘风而去,然而又是一个很孤绝的姿态。好似谁人叩檀板,问雪东栏,能得几清明。她很少以这样殉道者的求索姿态示人,而往往是那个和花忱宣望舒南塘画舫里听雨眠的闲人。碧水楼与璇玑涯的人,都极少见她这副模样,陈喻言就更不消说了。那是一种很脆弱又很坚定,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模样。于是陈院长默默闭了嘴,把自己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用半审视半探究的目光打量这位乾门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学子,一时也看不出她想做什么。但无论谁来,都未必拦得住。

当然、当然,相识者也不会去阻拦她就是。花云应做的决策往往总在日后的某一刻,让人恍然惊觉她当初的选择是如何正确的。陈喻言并不清楚这回事,但出于某一种直觉,某种哪怕他身为凡人也与生俱来的直觉,依旧给了他同样的答案。

他最后,只听到花云应说:

“——我祝您千年万岁,超脱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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