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昭自然记得储翊。
不仅因为他是科举第一,还在于他当时殿前替宿明绛开口一事。
后来他让易平生查过,知道两人之间不过是简单的施救报恩的关系,便没再注意了。
“你是今次科举状元,学识当在朕之上。”鄢昭缓缓道,“不如你自己来说说,朕该如何考校你们?”
“自古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储翊身体跪得笔直,“臣等万般学识,都是为陛下排忧解难之用,是为大雍变得更加蒸蒸日上。”
“学宫考试考的是经书典籍,然今日立于朝堂,当以时事策论为主,才能在探讨交流中得出些对大雍真切有用的意见。”
宿明绛看他声音清清淡淡,不卑不亢娓娓道来的模样,心中不由啧了一声。
这家伙在他面前惜字如金,现在拍马屁表现自己倒是挺会的。
果然,不止宴席众人对他这番话连连点头,鄢昭开口也带了些赞赏之意。
“不错,那便考时事策论。”
他从桌前起身,走到露台边缘,长身玉立,嘴角微弯,笑意却未达眼底。
“主旨,便定为——西北。”
席间瞬间一片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西北,西北有什么?
西北有魏王和吴王的封地,还有镇北军和镇国将军萧长风。
这样的西北,平日里众人提都不敢提,今日却要高谈阔论?
这位可真是从不按常理出牌。
所有人心中都暗暗叫苦。
连席间的女眷们也察觉了不对,坐在自家父兄长辈们身后,垂首不敢多言。
连弹琴奏乐的宫廷乐师们都慢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黎九清默默地端起酒杯,看了眼鄢昭身旁的宿明绛,琢磨着待会儿如何开口能让鄢昭满意。
“怎么不说话了?”
鄢昭依然是微微笑着的,他将目光从储翊身上移开,看向他身后的几名学官。
“怎么,你们无话可说么?”
那几人立刻起身跪下,惶惶不敢言语。
老学士这次实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下他还不能不管,于是颤颤巍巍起身正要开口。
这时黎九清也正看好了时机,想要起身。
结果他俩的话都没说出口。
储翊抬起头,“陛下,微臣有话。”
“……”
众臣忽然想起那日在紫宸殿上,也是这样的一道语气,搅弄来去最后定下了宿明绛殿前会审的结果。
于是大家忽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微臣认为,两王当削爵去藩,镇北军权需收归皇室,大雍内政才能稳固,边境才能免去倾轧一致对外。”
众人:“……”
这哪里来的狠人?
你可真是敢说啊。
没有人敢接话,也没有人敢说好不好。
在鸦雀无声的寂静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才听到鄢昭的一声轻笑,“储卿,说笑了。”
“魏王叔和吴王叔虽犯下过大错,但到底是朕在世的最亲的两位王叔,让他们此生不得入京已是惩罚了。削爵去藩这等话,万不可再说。”
“至于萧将军,更是替我大雍镇守国门近五十年,镇北军军权在他手中,朕放心得很。”
鄢昭的手放在腰间的玉佩上,眉眼疏淡,语气 却是带笑的,“储卿入朝时日尚短,口不择言也无伤大雅,罚俸三月便算作惩罚了。”
储翊没有继续争辩,垂首谢恩。
“微臣,谢陛下。”
自然有那懂事的朝臣立刻开启了新的话题,维持着席面上的热闹,重新喧闹起来。
宿明绛看着鄢昭坐回到位置上。
后者面上神情看不出什么,但宿明绛心中已经了然。
储翊,算是真正进了鄢昭的眼了。
怪不得不接受他的招揽,原来还有这样一番能耐,自己就能走到天子跟前,哪里需要同他这个宠臣为伍?
宿明绛在心中自嘲。
“阿羽,坐下来陪我喝酒。”鄢昭道。
宿明绛依言坐下后,听到对方漫不经心的声音,“待会儿装醉回去休息,你在这儿他们没有机会。”
这便对了。
这就是梦中他在秾华阁醒来,外面天翻地覆的原因。
“是。”
现在他确实也需要离开,不止是为了给两王的人机会,还要找时间去处理温玉词三人的事。
黎九清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上面的两人交谈甚欢,似笑非笑地轻嗤了一声。
这时,他一直关注的温玉词忽然站起了身,看了洛长川一眼,便往外走去。
黎九清看着洛长川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起身跟了上去,嘴里又发出一声轻嗤,然后自己也站了起来。
“黎大人,哪儿去呀?”
“喝多了,醒醒酒。”黎九清摆手。
宴席中的人太多,零零散散几人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
宿明绛佯装醉意,被商临扶下楼的时候,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视。
谁让大家都关注着云水阁的动静呢?又谁让宿明绛天生如此乍眼呢?
他穿得没有素日里艳丽,玄青色的衣衫上也没有那些花团锦簇的刺绣和纹样,但反倒是这样清爽干净的装束,衬得整个人颜色更加动人。
但在场众人,自然不会有人没眼色地编排他。
只喝得半醉的俞言之愣愣地看着宿明绛,旁边的人怎么扯都不管用。
“美……美人。”俞言之显然是有些不清醒了,“我,我要画他,我要把他画下来!”
京城公子榜榜首俞言之,书画乃天下一绝,字千金,画万金,不知道有多少人以拥有俞家三郎的一副笔墨为荣。
能让他入画的人本朝屈指可数,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机会。
可……
他旁边的公子终于忍不住了,一把将他扯回来,“醒醒,你先看清楚那是谁再说话!”
好在他们没有坐在最前的两列,说的话也没被人听到。
俞言之被猛地一扯,清醒了几分,他眯眼看着已经走远的身影,喃喃道:“我知道,那是……宿明绛,我知道啊。”
宿明绛走出云水坞之后,还是一幅醉态,一路踉踉跄跄地被商临扶到了秾华阁。
直到屋门关上,他才睁开清醒的双眼。
商临替他端来一杯茶水,“大人,现在怎么做?”
他不知道鄢昭和宿明绛的具体计划,但事到如今,也猜得出两人在做什么局。但他向来不是多嘴的人,只会听命办事。
“你穿我的衣服,趴到临窗的书桌上睡觉,务必要叫旁人瞧见我在休息。”宿明绛喝下手中的冷茶,站起身脱去外衫。
“把你的衣服换给我,快。”
片刻过后,一抹穿着锦刃千户制服的身影从秾华阁中出来,一路从暗处的阴影中疾行,很快走出了监视之人的视线。
有远处的人放下手中的西洋千里镜,顺手递给同伴,“那是锦刃跟在宿明绛身后的那个千户?他要去做什么?”
同伴拿过千里镜看了两眼,然后又将目光看向临窗趴伏的那抹身影。
“不知道,管他呢。我们只要知道今晚宿明绛不会打扰我们的计划就成了。”
“也是。”
风月亭。
八角亭中清风拂面,仰头又是明月相邀,实在是夜半私会佳人的好场所。
只可惜,今日来此的全都不是佳人,也没有赏景的兴致。
洛长川坐在亭中,有些不耐地看向对面的温玉词,“我已经来了,可以说了。”
温玉词又是一幅要哭不哭的模样,“我背着家人好不容易走到这儿的,外面那么黑,你也不问我怕不怕,一来就质问我!”
洛长川:“……今晚路上到处都是宫灯,哪里黑了?”
温玉词一噎,完全没有被戳穿的心虚,“我不管,我就是害怕,现在不想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陪我喝一杯酒,给我壮壮胆。”温玉词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樽酒壶。
桌上有本就备好的杯盏,他迫不及待将酒液倒入两个小杯中,然后又将其中一杯递给洛长川。
风月亭周围没有树木,所以黎九清只能站在一节台阶下的阴影中藏身。离得不远不近,勉强能听到他们说话,也能看到他们的动作。
这也得益于亭中两人都没习过武。
此时他看着温玉词的动作,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厌蠢的恶感。
洛长川和他是同样的感觉。
他连酒杯都没端起,就闻到了酒香中混杂着的其他气味。
“温公子,你的痼疾是我师父治好的。”洛长川淡淡道。
“我知道啊。”温玉词不明所以,“师父治好了我的病,我还跟着他学了好多医理呢。所以说,你就是我的师兄啊,咱俩的关系比宿明绛亲近多了。”
洛长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是说,我学医,里边的药下那么明显我闻得出来。”
温玉词嫩白的小脸一僵。
他忙不迭地解释,“没,没,我没下药。”
“你不信的话我喝给你看!”他说罢就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你看,我真的没下药,不然我自己怎么敢喝?”
洛长川垂眸瞥向自己的酒杯,“那这杯也喝了吧。”
温玉词这次就讷讷不说话了。
“宫中的鸳鸯壶这些手段,我比你熟悉得多。”洛长川站起身,“我不想再跟你废话,将你那天要说的事说出来,过往你的纠缠算计我便都不追究。”
温玉词破罐子破摔,将酒壶狠狠扔到了一边。刚好滚落石阶,掉到了黎九清脚边,他脚下动都未动,任由酒液浸湿自己的鞋袜。
“说就说,我有什么可怕的!”
温玉词恨恨地看着他,“你以为宿明绛是什么好东西不成,他那么小就敢勾着表哥做坏事,才不值得你喜欢。”
洛长川心中一跳,稳住心绪道:“我不想听这些无端的揣测。”
温玉词:“那我就给你说明白。”
“那时离黎昌皇太子皇陵祭拜还有一个月时间,表哥还是皇长孙殿下,你已经不在京城了,表哥十二岁,宿明绛十岁……”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说明:对第30章梦境分析的部分剧情进行了修文,因为根据大家的评论发现了bug,重新梳理了逻辑。
————以下关于本章————
黎九清:厌蠢症犯了。
洛长川:+1
温玉词:努力做恶毒白莲花男配ing(但因为太蠢被踢出群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