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下山的时候,天还晴着,等到了山脚,大雨倾盆而下,街上的小贩匆匆收摊,路人仓促前行,雨水顺着檐角落下,在洼地溅起水花。
脂粉铺的门前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女孩手里拿着一块糖糕,老人站在那里,腋下还夹着一个包袱。那铺子的东家搬个板凳坐在台阶后,无聊地看着雨幕,收音机里还放着早就过时了的小曲儿。
不过眨眼,天地间就重归于独属于自然的那一抹寂寥。
谢忱进了一间茶楼,里面的客人很少,管事的见有人来,招呼小二一声,自己仍坐在那里翻着那些陈年旧账,神色怏怏,提不起半分兴趣。
这雨,总让人带着倦意。
前几年还在山上时,他下山吃酒与一人结识,一来二去就渐渐熟悉了起来,那人姓叶,是个落魄书生,进京赶考三年了才勉强混个秀才。
后来他就渐渐歇了做官的心思,在自家的村子里开了家学堂给那些孩子们教书。
不知是不是书读得多了,他的身上总带着几分书卷气,加上他性格温和待人真诚,与人相处如沐春风,很得村里人的喜欢。
谢忱打包了些吃食,问了路后便从那条小径过去,他第一次去他家拜访,并不是很熟悉。这条道比不得大路,但耗时短,中午前应该能赶到。
刚迈上的时候,谢忱便开始后悔,由于是土路,还下着雨,泥泞不堪,修仙之人非必要不得随意使用仙法,因此他的下摆沾满了泥点,左手包袱右手撑伞,几次没有踩好险些失去重心。
等他到了村头,就看到那汪池塘里正在肆意遨游的几只野鸭,其中一只还藏在芦苇丛后,毛色发灰,毛茸茸的,看起来防水性能不错。
这个村子很小,一眼能够望的到头,高于其他房顶的那个建筑就是学堂,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漏风,夏不凉冬不暖,但聊胜于无。
他曾经和掌门聊过这里,承德仙君便派了一小队弟子过来修缮,并对其中的居民和孩子进行物质资助,这些人家并没有很高的要求,吃饱穿暖即可,因此按理说来境况应该比原先要好许多。
现在看这情况……他眸子里染上几分不悦。还得回去亲力亲为才能放下心啊。
等他来到槐树下,就看到叶子臣披着蓑衣站在那里等着,手里还拿着把伞,他接过谢忱手里的东西,又见他满身是水,带着几分歉意的对他道。
“还麻烦你来一趟,又下着雨……快回屋换换衣服吧,那群孩子挺想你的。”
谢忱笑着将外披挂在门口,接过他手上的衣物换上,轻松的安慰他几句,“没事,正好顺路,一会儿就干了。”
叶子臣算是半“散养”了两个孩子,一个叫二虎,一个叫大丫,父母常年卧病在床,只靠着家里的老人来维持着微弱的生计,大部分时间都是叶子臣在帮忙照看,那俩孩子也懂事,会做做家务,作业也不用家长操心。
“谢哥哥来了?!”
一道脆生生的嗓音从门后传来,谢忱侧身正好看见大丫坐在石台上晃着腿看着她,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悦。她扒拉着从炕上准备翻下身,谢忱见状连忙快步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他上下颠了颠那孩子,揉了揉她的头看着身旁的叶子臣,一脸的无奈。
“又瘦了。”
叶子臣找了两个干净的碗碟将那些饭菜放在里面,谢忱买的都是清淡管饱的,这些孩子很少能够吃饱,太重的荤腥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友好。
“哥哥呢?”
谢忱蹲下身子用帕子擦干净她的小手,左右张望了一圈没有看见二虎,不由得问向还在收拾的那人。
“在他家,应该一会儿就过来了。”
叶子臣甩了甩手,又看了看外面愈来愈大的雨势,有些担忧道,“我去接他。”
“一起。”
谢忱将门拴好,用一条链子挂着,他将二丫用自制的蓑衣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他轻将她头按到肩膀处,右手撑伞踩着砖头跟在他身后淌过。
二虎家在村头的南面,临着一条河,北面是山,现在正值旺季,雨水很多,因此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家便会搬到北面去,那里干燥,比这里更适合居住。
“叶哥哥!”
“叶哥哥!等一等——”
二人正走着,听到有人在前面喊他们,声音还挺熟悉。看到那雨幕里小小的身影,叶子臣眸子里闪过几分无奈,他快步走过去将伞举在他头上,语气不善,“怎么出来不穿蓑衣?淋感冒了怎么办?”
二虎笑嘻嘻地看着他,上前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刚想说什么,看到身后的谢忱就是眼睛一亮,“谢哥哥!”
语气比刚才甜了不少。
叶子臣:……
“乖”
谢忱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递给他,“两天一个,别吃多了。”
二虎瘪了瘪嘴看起来有些不乐意,他眼珠一转,又指了指他怀里不太安分的妹妹,小手一伸,理直气壮起来,“还有妹妹的,两块,我先替她保管着。”
“哈哈哈”
看他人小鬼大的样子谢忱一时没忍住,二丫倒不乐意起来,她侧过身死死地抱住谢忱的脖子不放,冲他做着鬼脸,“略——不给。”
拂开还在玩闹的两人,雨势渐渐大了起来,两人一手抱着一个,加快了步伐,等到了屋子里,二人擦了擦身上的雨水,给那孩子换了衣服。菜有些凉了,谢忱又放到锅里热了热。
“那些修仙的没来。”
谢忱将碗筷放到池子里,摆干净抹布后将桌子上的残渣聚拢到一起喂给后院的鸡群。他望了一眼叶子臣,语气肯定,不容置疑。
他将两个孩子哄睡下后叹了口气,见友人脸上的愠怒不由苦笑,他知晓他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这些年也就这么过去了,还能再说什么。
他们这些寻常百姓,连最基本的温饱都过不得,又能再奢求什么呢?
叶子臣不再说什么,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喝着水,但浑身上下看起来黯然了不少。
谢忱撑着头坐在那里,食指不停地点着膝盖,他垂着眸子,遮住了里面的冷意。
——
当天晚上,承德仙君的房门被人炸开。
他被震的直接从打坐中惊醒。
承德一脸震惊地看向房门外,那火药味还在空气中弥漫,呛得他眼疼。见周围仍是静悄悄的,只在门外站着一个人,他又不由得安慰自己,好在只有自己,没有殃及池鱼。
……个鬼啊!
“谢忱!你干什么!”
他冲到门外怒吼道,见那肇事者更是老神在在的坐在树上看着他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承德四处张望没找到趁手的东西,终于忍无可忍把手里的拖鞋扔了出去。
他绝对是在报当初被甩出来的仇吧?绝对是!
谢忱偏头躲过,一条腿悬在空中悠悠然地晃着,他弯着眸子,眼里却没有笑意,现在时间不早,也懒得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道,“你派去南苑村的弟子呢?”
“处理完了就回来了。”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知道这件事,还是谢忱亲自过来和他说的,当然记得清楚,那些弟子处理完就自行离去,他就没有再过问。
这不是很正常吗?
“带头的是谁?”
谢忱淡淡地看着他询问道。
“剑宗的大弟子,颜牧。”
对上那双不含一丝感情的兽瞳,承德第一次这么强烈的感知到了人类与妖兽最直接的差别,见那人离去,他顿感不妙,转眼间也跟了上去。
他和陆羽处理事情的时候,那一队先锋弟子已经回来,十二个人,有两个受了轻伤,邪祟已除,当地的百姓太过热情,那群人还是逗留了两天才回来。
现在正值丑时,夜阑人静,只有寻褐鸟不时地哀啼一声,整座山峰在悄然入睡,谢忱踏在地上,无声的卷起一抹微尘。
颜牧的居所静悄悄的,灯关着,旁侧的樱花树在掉叶子,地上浅浅的落了一层花瓣。
谢忱站在屋外,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没有人。
他磨了磨犬齿,感受着屋内的清冷与寒凉。
屋内没有人。
谢忱看着有些不放心跟来的掌门,他正一脸戒备的看着他,本命佩剑拿到手里。那剑本就极通人性,站在离它七八步的地方仍能感受到上面隐隐的剑气肆虐。
琅琊剑,十大名剑排名第十。
“诺,你的好弟子可不在这。”
他的目光从剑身上扫过,紧接着便收回了视线,看向了漆黑一片的屋子。
“许是有事耽搁了。”承德随口道,面色不善的看着他,“你找他干什么?”
谢忱抱臂,“南苑村的修缮,他们没做。”
承德有些疑惑。
虽说修真界和妖兽的关系恶劣,但他既然是自己师弟的契约兽,就不会区别对待,加上这家伙气势汹汹,想来也不会拿这方面开玩笑。
可自己历任这么多年,胆子大到阳奉阴违的弟子还是第一次见,这也让他一时愣住,不知道该怎么给出回应。
“这件事我尽快找人落实,如果……”
“掌门,谢师叔?”
刚开口,他的话就被打断,承德望向声音的主人,颜牧不知刚从哪里回来,正站在院口有些惊讶地看着突然来访的两人。
“没事没事,我们就是来想……”
“南苑村的事情,为什么没去。”
谢忱打断了他的话,正对着颜牧问道。
“我们去找了村长,并且已经将屋子修理得差不多了,临走的时候隔壁的大娘还送了我们一筐红薯和一袋土豆呢,虽然没要。”
颜牧看起来也有些不解,但语气十分笃定,和他对视时眼神真挚坚定,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我就说嘛你看你大半夜的赶过来,其中可能有……”
承德想当和事佬。
“你刚才去了哪?”
谢忱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对着颜牧步步紧逼。
“半夜看书忽然顿悟,便去了后山修炼。”
颜牧老老实实的回答。
忽略了承德有些欣慰的表情,谢忱眯着眸子,脑海里闪过了叶子臣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谁在说谎……还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