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黛玉小声提醒迎春，借着桌上水果的遮掩轻轻拽了拽她的衣服，“义母同你说话呢。”
迎春回身，对上陈夫人担心的眼神，笑着眨眨眼：“干娘不用担心，我只是太久没见干娘了，激动得昨天一整晚没睡好，所以看起来精神不大好而已。”
“你这丫头！和我说话还这么油腔滑调的！”陈夫人好笑，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只是语气仍旧难掩担心，
“不过我看你的确是消瘦了好些，可是太操心的缘故？”
“知府夫人还不知道那件事吗？也是，咱们这般有身份的人家，那里会像寻常的女子，天天在外面野，一点规矩教养都不懂的。”
旁边另外一个打扮尊贵的夫人这时笑着插话道。
今天赏花宴上很多夫人小姐，大多盛装而来，然而迎春刚才其实就注意到她了，倒不光是因为她是众女眷中穿戴最为华贵的，也是因为她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虽然冷漠不屑得毫不遮掩，却并不含多少杀意，因此迎春本不想理会。
谁知道她却忽然走近来挑衅自己——这挑衅来的突然，却也明显，毕竟她虽然是在和陈夫人说话，目光却一直钉在迎春的身上，
“听说贾家二姑娘和她的兄长有了些嫌隙，本来不过是一起说说私房话，可也不知道怎么的，丫鬟们去上茶，两个人都衣衫不整，簪环凌乱的，啧啧……”
“刘夫人慎言！”陈夫人眸光泛冷，突兀打断了她的话，“之前听说刘大人便是因言辞不慎，得罪了御前，这离开了京城才不到半年，难道便忘了不成？还是说，刘夫人当真想此生不再回京了！”
“知府夫人！你……”这刘夫人脸色一白，瞪着陈夫人就要发作。
“陈夫人别生气，刘夫人一向是心直口快，人却是好的，”旁边几个一直看热闹的夫人连忙劝道。
“是啊，贾二姑娘既然好端端坐在这里，那谣言自然是谣言罢了。刘夫人也只是说话随意，一时不小心而已，没什么歹意的。”
“可不是，我也听说了，那贾二爷当日就被林老爷拿住看管了，若是贾二姑娘并非无辜，以林老爷治家之严，怎会放任不管？”
七嘴八舌的劝解中，却渐渐的多出来个声音，略略有些压低了声音，却也足够清楚到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话是这么说，不过女儿家的名声到底更要紧些，这贾二姑娘听闻颇懂医理，当日也曾医治好了林老爷的掌上明珠，于他算是有恩，会不会……”
“这位夫人看来颇为了解此事，只是我却从未在我姑父府内见过，夫人，不知道您是？”迎春忽的转过头去，微微抬高了声音，直截了当问她。
“这是何夫人，北静王最受宠的侧妃的妹妹，也是当今太傅何大人的儿媳，太上皇亲赐的七品孺人。”那刘夫人显然颇为熟稔，立刻冷身道，“你区区一介民女，还不行礼！”
“若论品级，的确应当如此。不过方才我见我干娘进来，你们似乎也并没有几个行礼的？”迎春眨眨眼，回头看陈夫人，
“干娘不是六品安人吗？我记得也是御赐的，难道皇上封的，便不算数了？”
她这话一说出口，周围一圈人脸色都是一变。
太上皇和皇帝的关系有多微妙，稍微有点见识的都知道，何况能参加这赏花宴的可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夫人小姐，岂有不懂的。
只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可这样大庭广众说出来的，却没有人有这般的胆子，不怕一个措辞不当，被人揪住话柄扣个“挑拨皇帝父子关系”的大帽子么？
那可是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满门抄斩的重罪！
“好犀利的丫头！”
一片尴尬的死寂中，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嘲讽。
众人齐刷刷转头看过去，便见数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围拥了中间一人，端庄走了进来。
“韦太妃。”
黛玉低声提醒迎春。
忠顺王那边的？
迎春记得之前小贝给她介绍京中局势时，略略提过这个人，不过当时重点并不在这个存在感不强的宫中老人身上，因此迎春对她的印象也不深刻，只记得这是个在宫中没有大红过，却稳稳地从低阶宫女升到了妃位，相对其他早年间死在宫里的那些同辈来说，已经很成功了。
真正的“苟住即所有”啊。
众人齐刷刷行礼，迎春自然也不例外。
谁知道刚刚起身还没站稳身形，就听刚才那道声音再次想起，这次却是更加直接：“贾家那位二姑娘是谁？站出来我瞧瞧。”
迎春有种百年前的现代社会，课堂上被老师当众点名的感觉。
她连忙上前一步，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次行礼，就听那韦太妃已经开口：“方才目无尊长，无礼放肆的，就是你？”
“太妃误会了，我是在维护知府夫人，真正无礼的可不是我。”迎春微微弯着的脊背立刻抬起，迎着那太妃的目光淡声道，
“太妃慈悲，请一定为我干娘做主。方才有人当着面儿地暗示民女清誉有损，如此大的折辱，为着大局着想，本来我也想忍了的，只是我干娘路见不平，替我主持公道，不想竟被人侮辱。
我干娘堂堂六品安人，本想着大家姊妹和睦，并不想摆什么威风，谁知道她们居然欺软怕硬，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干娘因我受辱？”
“你胡说什么呢！太妃可千万别信……”
“太妃别听这丫头胡说！刚才其实……”
“娘娘容秉！其实是因为这丫头自己……”
“刚才的事的确因我而起，然则我身为贾家女儿，如何选择父兄家人，又怎么又能力去约束我兄长行事？”
迎春直接打断这些夫人的话，不光口中利落地一口气全部说完，动作也丝毫没有半点犹豫，话音没落，人已经干脆地“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我虽是贾家女，南下后却因机缘巧合，蒙知府夫人厚爱，认为义女，得以跟随身边，日日亲受教导，深知礼义廉耻，亦明女儿闺誉之重，因此家兄……
贾二爷当日行事不妥时，我已经决定，要和贾家断交！”
什么？！
众人皆是大惊，就是陈夫人和黛玉，也都没有料到迎春会突然有此发言，当即也都愣在了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拦阻迎春。
“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本以为会怒责迎春不孝的太妃，此时却出奇的冷静，只是看了迎春好一会，才慢慢问。
“民女知道，此举甚为不孝。只是眼看大厦将倾，大树腐根，民女独自一人，实在无甚能为。”
迎春盯着太妃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字道，“父母生养之恩，只能来世再报。”
“世事从来难尽人意，你离开了贾府，以为林府或者陈府就必定会庇护于你么？”韦太妃若有所思地看着迎春，目光良久，才叹了口气，竟然开口谆谆劝诫起来，
“若是他们弃嫌你名声不好，或者有旁的阻碍，不能护你一世，你日后该当如何？
你二哥的事我也隐约有所耳闻，只是少年人酒醉胡闹罢了，你只管自己保重自己，谨慎暂过些时日，有贾、林二府在你身后，寻一良人好生过稳下半生，岂非更好？
现在这般任性，急急说什么离家断交，岂不知女子我虽可单立女户，但你岂知其中艰难。”
“民女知道，太妃之言十分有理，多谢太妃关爱。”
迎春磕了个响头，她听出了太妃话里似乎当真有几分关切，因此心里其实安定了不少，只是戏已经演到这了，她也没有别的后路可走。
“离开贾府后，民女并无他人可以依傍，纵使单立女户，只怕也举步维艰。因此……”
她咬了咬牙，似乎做了什么艰难决定，忽然抬手，摘下了一根发簪。
这次来赏花宴，她本来也是认真打扮过的，只是发饰依旧简单，黛玉先前还当是她之前的风格，就是不喜欢繁复累赘的首饰，也没再念叨她。
这时看她动作，黛玉心里隐隐察觉到什么，不由得紧张起来。
果然，迎春一根发簪摘下，便有一缕长发散了下来。
她伸手轻轻挑起，慢慢抚摸着那秀发，轻声冷笑：“我出自贾府，自来多少不堪闲话，也难赘述。
苟活至今，不过是想着未曾父母、老太太跟前尽孝，这才始终不得解脱，没想到我那好哥哥……”
她顿了顿，一抹眼泪流了下来，她抬手，狠狠擦去，
“辗转数日，我已无路可走，为保清白，只有这一个法子。今日便当着太妃和诸位夫人、小姐的面，断发明志，从此隔绝红尘，再不入俗世！”
“什么！”
“迎丫头快住手！”
“姐姐不要——”
“快拦住她！”
众人七手八脚地扑上来，又有一众丫鬟赶紧上前，想拦又不敢碰她，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
等到迎春手里的剪刀被黛玉夺走时，地上早已散落了好几缕长发，正是刚才迎春在说话时忽然剪下的。
自然，也要感谢小贝在空间里，瞅准时机给她递到袖子里的剪刀。
“你这丫头……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倔！居然还提前备了剪刀！”韦太妃刚才也唬了一跳，这时候见她剪刀被夺，人也被陈夫人和黛玉一左一右地按住了胳膊，方才缓了口气。
不过，刚才一幕还在眼前，她此刻还是怒得不行，一边说着话，一边还忍不住拍着桌子，喝道，
“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好好说！偏要使这么决绝的手段！还说什么得陈夫人教养！我看你就是还欠调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