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头上的金步摇因为她急退而被晃得叮咚乱响。
苏煜茫然地环视周边，并没有看到任何像来人口中“鬼”的事物。
来人却又是尖叫一声，哆哆嗦嗦地抱着自己的刀，念叨道：“我，我，我可是温家大小姐，温柔，温女侠，我爹是洛阳王温晚，我师父是红袖神尼，你，你，你，你不要过来，不然我手里的宝刀可没长眼睛。”
“你是在说我吗？”苏煜指着自己，问道。
这里似乎除了茂盛的草木，便只有眼前的少女和自己了。
“你，有冤申冤，有仇报仇，不要乱伤人啊。”温柔见苏煜不再动作，又还能对话，害怕之心稍稍褪去。
“可我没有仇怨。”苏煜不解地看向温柔。
眼前的温柔，一张芙蓉面上杏眼娇憨，被吓红了的眼眶里还有水汽氤氲，竟然将身侧的芍药比了下去。
温柔尚且年少，好奇远大于防备。见苏煜好说话，她松开自己抱着的刀，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投胎，而是要当鬼？”
“我不是鬼，我是苏煜。”苏煜纠正道。
“那你是什么？竟然没有脸？”温柔好奇问道，“是什么精怪吗？”
“脸又是什么？”苏煜茫然问道。
温柔指了指自己的脸：“这就是脸啊。”
苏煜学着温柔的动作，指着自己的脸：“我没有脸吗？”
可红袖神尼和苏梦枕都没有说过这件事。
温柔又一下子警惕起来：“你不会是看上我的脸了吧？我警告你，虽然它很好看，但这是我的脸！你不许打它主意！”
“人都需要有自己的脸吗？”苏煜疑惑道。做人，似乎很复杂的样子，要有脸，要有刀，自己看起来还有的学。
“当然啊，没有脸多难看，还会吓到别人。”温柔捧着自己的脸：“你难道不想有自己的脸吗？”
“可我又看不到自己的脸，难看也看不到啊。”苏煜倒是并不在意，她从地上捡起花枝，却不急着回屋子，而是盯着温柔的脸看。
苏煜很喜欢温柔的脸，这张脸就像芍药一样美，但却又和芍药不同。
同样的鲜艳娇嫩，但温柔的美是在她动起来的时候尤为灵动，说话眨眼都可人。
芍药却美在娴静通透，越是清风拂动，日光流转，越衬托它的艳丽妩媚。
这庭院内芍药还有很多枝，温柔的这张脸却好像只有一张。
“可是其他人会看到你没有脸啊，”许是苏煜的言语和动作让温柔觉得并不危险，她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抬手抓住了苏煜的衣袖，“你就没有喜欢的人吗？没有脸要怎么让别人喜欢上你？”
“你喜欢谁？”苏煜没有回答温柔的问题，反而又将问题抛回给温柔。
温柔似乎是没有发现，又或许是她并不在意。
“我喜欢大师兄啊，他可真好看，还很厉害。大家都说大师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温柔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红润的唇扬起，露出润白的齿，脸颊上浮现小小的梨涡。
如果这句话是二八少女来说，想必此时脸上的红晕会像红纱一样，情愫缠绕。
可偏偏此时说这句话的温柔连豆蔻之龄都还未到。
她脸上的红晕只会让她看起来像一颗小巧的海棠果，可怜可爱。
苏煜看着温柔的笑容说道：“你也很好看。”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温柔的笑，或许世间还有其它花能同这笑容般轻柔，但总之，并非芍药。
温柔松开苏煜的衣袖，对她得意地笑道：“没想到你没有脸，但还是认得美丑的嘛。”
“你想要变得更美吗？”苏煜问道。
连苏煜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尤为轻柔，如同夜晚的微风。
“我都已经这么美了，更美岂不是让周边的人不敢靠近我？”温柔自得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正所谓多一分则浓艳，少一分则寡淡，像我这般恰恰好的，实在太少见了。”
苏煜见她没有这般想法，也没有继续，而是改口问道：“那你想让你的大师兄喜欢你吗？”
“大师兄肯定是喜欢我的啊。”温柔自信满满：“门里大家就没有一个不喜欢我的。”
苏煜看她红唇喋喋不休，像只鸟雀，只觉得有趣。温柔不同她做交易，她也觉得很好。
只是想起交易，就让苏煜想起手里应该带给红袖神尼的芍药花枝。
苏煜拈着花枝要回屋子，温柔连忙跟上她：“你呢？你折芍药干嘛？”
“师父说要同她学刀就要每天给她一枝花。”苏煜倒是乖巧回答。
“师父？鬼也有师父吗？鬼学刀做什么？你不能直接像书里一样把人魂勾出来吗？”温柔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苏煜有些晕。
“我不是鬼，”苏煜只能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我有师父，学刀是为了活下去。我没有勾过魂魄。我还想种花。”
“那你喜欢刀还是喜欢花？”温柔眼珠子一转，鬼主意冒上来：“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要当花匠。要不你学种牡丹吧，洛阳牡丹甲天下，你认我做老大，我让我爹给你安排在我们温家做花匠。”
一个鬼给我当花匠，当小弟，这说出去可真厉害，温柔美滋滋地想着。
“牡丹是什么？”苏煜问道。
“牡丹，牡丹就是另外一种花，比芍药更好看，是最好看的花。”温柔还在试图劝说苏煜给自己当花匠，“种牡丹多好，每年洛阳都会举办花赛选花王，拿到花王可风光了。种芍药可没有这个好处。”
“你很喜欢牡丹吗？”苏煜迈过门槛。
“喜欢啊，牡丹可漂亮了。”温柔说道。
说话间，她一个没注意，被门槛绊了一下。不过已经习武了几年的她下意识地扭转身形，稳住了自己。
苏煜下意识想抓住要摔倒的温柔，却因为抓空后没能完全掌控好自己的身体，反而摔了一跤。
苏煜手上的芍药花枝压在青石板上，半截青翠的枝叶耷拉下来，自己的手肘和手掌也被擦伤，皮肤破损。
温柔被吓了一跳：“唉呀，你怎么摔了。”
她连忙扶起苏煜，顺便捡起了地上的芍药花枝递还给苏煜：“你的芍药。”
苏煜接过芍药，却没有看花枝，而是看着温柔，问道：“你为什么刚刚没有摔下去？”
“我？你是想来扶我？”温柔一愣，随即豪气地拍了拍胸口：“我可是温柔温女侠，小小门槛，不在话下。”
“当女侠就不会受伤了吗？”苏煜追问道。
“好像还是会受伤，但我可以锄强扶弱，保护大家。”温柔想了想，回答道。
“那我不想受伤，也不想你受伤，也不想这花受伤。”苏煜看着手里被压断的花枝，和自己手掌破开的口子。
“欸？你怎么受伤了却没流血啊？”温柔也凑过来看着苏煜的伤口，惊奇道。
她转瞬便自己想出了个答案：“我知道了，你是鬼嘛。”
“我不是鬼。”苏煜否认道。
“好好好，你不是鬼。”温柔只觉得眼前女鬼可能是死前坏了脑子，颇为同情地看着苏煜，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你要是不希望受伤，那你就要武功很高很高才行。给你，涂在伤口上很快就好了。以后你受伤了，涂上药就不怕了。”
苏煜抬头看向温柔，这个角度看过去，温柔的脸蛋圆圆一团稚气，但眼神明亮，熠熠生辉又不灼热。
她伸手接过温柔的药盒，学着温柔的样子，放进胸前。
“诶？你这衣服怎么看起来这样粗笨？”温柔凑过去看了眼苏煜的领口，上面针脚乱七八糟的。
“衣服？”苏煜想了想，刚想告诉温柔这是自己背三篇文章换来的，却不曾想温柔误会了什么：“你是不是，没钱？”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死得很惨，连给你烧纸钱的人都没有，所以你才这样。也可能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烧给你，你也领不到。”温柔小嘴不停，说的苏煜头晕。
苏煜只道：“我没有钱。”
“我给你买！”温柔一下子兴奋了起来，给鬼买衣服，这世上有几人有这样的离奇经历？
说完她又好奇了起来：“我需要烧给你吗？”
苏煜一愣，想了想脚上的鞋子：“应是不用？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我吗？你要实现我的愿望吗？”温柔想起自己看过的很多神鬼志异，果然好人有好报：“可我现在没有什么愿望诶，我可以以后再许愿吗？”
苏煜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歪了歪头：“好。”
温柔兴冲冲地拉起苏煜的手：“我们去和师父说一声，然后我带你下山去买衣服。”
她一边说一边牵着苏煜往屋里跑。
红袖神尼正喝着药茶，女贞子轻微的苦涩被杭菊的清香藏了起来，于是桑叶的草木气息浮动。
“师父师父，我来看你了！”温柔高声喊道。
“为师虽然有些年纪了，但也不至于耳背，且收收声响吧。”红袖神尼看着冲进来的温柔和她牵着的跌跌撞撞的苏煜。
五月的午时已经热了起来，温柔在屋内跑这几步额头便见了汗。细小的汗珠沁出，贴在额头上，沾湿了几丝乌发。
桌上晾着两杯药茶，温柔端起来大口喝下。
苏煜看着温柔的动作，却没有同温柔一样，她还记得自己学着红袖神尼和苏梦枕食用干米面却无法吃下的事。
温柔喝完茶，见苏煜愣在那里，便自认为懂了：“你是不是因为没有嘴巴所以喝不了？你看，我就说了，没有脸可麻烦了。”
红袖神尼将温柔和苏煜进了屋内的对话听了个清楚，却没有听见她们在苗圃的对话，此时听见温柔说苏煜没有脸，恍然明白为什么米面会从苏煜下颌掉下来——苏煜根本就只是一具空壳子。
她又想起苏煜是在苏梦枕承诺给她生机时才重新出现，这几日无论是布头还是衣服，都是交易才能给苏煜套上，而温柔允诺了苏煜衣物，苏煜就问温柔要什么。
显然苏煜需要实现他人的欲望，才能得到交易物品。
不过自己看到的苏煜是长着脸的，温柔看到的却又是没有脸的，这究竟是千人千面还是稚子慧眼，看破虚相？
若是千人千面，或许正是旧友心结解开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