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天星更明,风隐与月同行,来到了马棚。
她的眼力极好,在黑暗中也能视物,她轻轻悄悄,蹑足而行,只怕惊动了马匹。
马棚深处,食槽之上,她看见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她推了推影子,手上染上了粘稠的液体,心中一惊。
将影子翻过来一看,孔璃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神情悲屈,胸中那明晃晃的短剑映着冷冷的月光,几乎闪了她的眼。
她闭上了眼睛,咬了咬牙。
只恨自己来晚一步。
风隐脚步虚浮地走出马棚,只听一个士兵叫道:“上将军慢走。”
上将军,姜穆。
真的如公输夜和公孙惠两人所说受宰相示意杀死无辜之人?
她将手上血迹洗净,从公孙惠那里拿回阿鱼,回到营帐之中交给阿玥。
阿玥欢欢喜喜接过,见她眉目不展,身上泛着凉意,拿起手边的衣袍披在她身上道:“天冷了,你怎么也不多穿点。”
“多谢。”
“你和我客气什么,夜已深,睡觉吧。”阿玥将阿鱼递到她怀中,“今晚让阿鱼陪你睡吧,它可暖和了。”
风隐没有拒绝。
梦中,她似乎听见师父在远远地呼唤:“风隐,快,快,快......”
她猛地惊醒,发现阿鱼趴在她胸口睡得正香。
难怪一向无梦的她会梦魇。
日光下,阿玥见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在一张雪白的脸上十分明显,抱歉道:“阿鱼顽皮,扰着你睡觉了吧?”
阿鱼“嗷呜”一声,以示不满。
风隐掐了掐这小东西的脸,摇了摇头。
鲁王华贵的马车仪仗正浩浩荡荡离去。
她见远处停放着一厚重的棺椁,旁边站着抬棺的太监,两旁的婢女头戴白花,皆是披麻戴孝。
向旁边的公孙惠问道:“吴姬不一起走吗?”
公孙惠用见鬼般的眼神看着她:“姑娘慎言,吴姬都死了还怎么走?大王嫌晦气,下令就近寻一宝地安葬。”
之前还美人美人地叫,如今便觉晦气了,不免让人齿寒。
她又问道:“孔璃的尸身如何处理?”
“姑娘怎知他也死了?”公孙惠露出惊讶的表情。
风隐看了看周围三三两两议论的大臣,说道:“他们在说的,不正是此事吗?”
公孙惠摇了摇头:“老夫也不知,你该去问负责押解他的上将军姜穆。”
老头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直女子当真抬脚去了上将军处。
此举无疑吸引了许多目光。
“姜将军,我是风隐。”她问道,“请恕我无礼,你要如何处置孔璃的尸身。”
姜穆认出她就是昨日斩断绳子的大胆女子,这般行径让他十分不喜,于是喝道:“你是仗着谁的势如此大胆!还不退下!”
她冷冷一抬眼,目光落下了他的脖颈处,如老树皮般渐渐失去生命力的皮肤。
“父亲别赶她!”马车上跳下一蓝衣女子,快步走过来道,“她是我朋友,您告诉她吧。”
来人正是姜雪。
姜穆将女儿拉到身边,低声喝道:“成何体统,快上马车去。”
“父亲告诉她我就上去。”姜雪顶撞道,语气带着几分撒娇。
“好吧。”姜穆揉了揉额心,略微浑浊的眼睛如箭般射向了她,犹如战场上对敌的将军,目光中充满了嗜杀的威严,以此压垮敌人的心理防线,硬声道,“埋在马棚。”
“为何不运回城中,让他家人安葬。”风隐回视,不避不退。
姜穆心下有些欣赏这女子,寻常士兵见了他这眼神,不是避开就是面露惊恐,她竟有如此定力,转头看向在上马车的女儿道:“他父亲已亡,只有一瞎眼老母一弱妻,住着茅屋,你觉得她们能葬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吗?”
风隐一时看不清眼前人是黑是白。
她也不想去读这复杂的人心,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她要依心而为。
青天白日下,茫茫众生前,她施展轻功,朝马棚飞去。
昔日注重衣冠的士大夫被粗陋的草席一卷,随意地扔在黄土上,一个马夫埋头地挖着深坑,口中咒骂这倒霉差事怎么落到了他身上。
风隐见草席中露出的半截雪白衣摆已染上了灰尘,冷脸将草席挟在腋下,不顾马夫的叫喊,飞身而去。
此时猎场中人已走了大半,她未走大道,去村中寻了一棺材铺,让人为他穿上店中最好的寿衣,整理仪容,体面入殓。
又要了根粗绳子,骇得铺子中的老夫妻以为她要寻死。
静静听着两人的好劝歹劝,她忽开口说道:“这绳子是用来绑棺材的。”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怪她不早说。
她一句“将棺材绑在我背上”又将两人吓得张口结舌。
风隐双手一沉,将棺木竖起。
铺中其他两人才反应过来她不是说笑,还是老妇人见她艰难地系着绳子,心下不忍,结巴道:“姑娘,我来帮你。”
绳子绑好了,风隐试着走动了一下,不会下坠,也不好摇动,心下满意。
拿出钱币递给老妇,她一袭黑衣,脸色煞白,又背着一棺材,实在不似阳间活人,老妇颤着手接过了。
无意触到她的掌心,是热的!
老妇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安稳了几分,问道:“姑娘要将这棺木运去哪里?”
“曲阜。”
“呦,这可了不得,有五百里地呢,坐马车都得走上一天一夜呢。”
“嗯。”
风隐走出棺材铺,一个纤瘦女子背着一棺木,这奇景引得百姓纷纷围观。
她施展轻功而行,却发现这场面更加引人注目,而且道路不平,她负棺行走十分不便。
于是只能步行,到了山野空旷之处飞身而行。
寂静无人之时,尤其是在深山老林之中,鸮声桀桀,若有人见了风隐的模样,定会被吓破了胆,以为黑无常索命来了。
所幸没有遇到人。
四周越静,她的心越浮动。
不禁问自己,背上的明明是她所厌恶的礼的践行者和拥护者,她这般作为是因的什么?
是她的一腔血气之勇。古语有云:“强梁者不得其死”,冲动勇武的人将不得好死,强谏的孔璃已经惨死,她的命运又将如何?
她敬重孔璃,因为他敢在众人沉默时发声,在讥笑中昂然而立,在憧憧鬼眼中坚持人的尊严。他在走一条孤独的路,也是一条注定不得善终的路。
她又何尝不是呢?在乱世之中寻求和平,在一众吮痈舐痔的谄媚者之中蔑视权贵。
她渐渐觉得背上不再是孔璃,而是她自己。
孤独如斯,寂寞如斯
她的心渐渐如老僧入定、古井无波般,下沉,下沉……
黑暗之中忽出现一抹亮光,还是红色的,温暖的。
风隐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有人执着一个灯笼,拿着灯笼的人是……阿玥!
“阿隐!”阿玥眼睛一亮,打着灯笼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道,“终于找到你了!”
一双水漉漉的杏眼映着明亮的灯光,更加光彩夺目。
风隐如在梦中,问道:“找我做甚?”
“我们说好一起的,你抛下我就算了,还问我为什么找你。笨!当然是担心你的安危啊!”阿玥嘟着嘴娇憨道。
“你怎么找到我的?”
阿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颊映着红光,如同绣着并蒂莲花盖头下一脸娇羞的新娘,扑闪着眼睛道:“我给你的符里有一道子母符,我拿的是母符,你的是子符,子母不分离,我跟着符咒找到你的。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风隐觉得胸口有些发热,不知是不是那子符的作用。
阿玥引着她来到大道,一驾马车正安安静静停于路边。
“好一对负棺煞鬼、提灯罗刹。”公输夜坐于车辕之上,好看的桃花眼侧看两人,支起一条腿懒懒道。
有路心下十分佩服公子的淡定从容,此时天光未明,这两人远远走来像极了阴间恶鬼,嚇得他握紧了马鞭。
“公子怎会来此?”风隐立于马车下问道。
“你妹妹嚷着要来找你。”公输夜虚虚一点阿玥,“本君自然不能让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外出寻人,正好我也十分好奇你会去干什么,就与她一同寻你。果然隐姑娘未让我失望。”
“多谢公子照拂舍妹。”风隐拱手道。
公输夜呵呵一笑:“原来隐姑娘是会客气的。”
“风隐有要事在身,便带舍妹先行一步了,公子再会。”她不愿再与他打机锋,直接告辞。
“慢着。”公输夜撩起车帘进了马车,隔着厚重的帘幕说道,“坐马车可比你两条腿走来得快多了。”
“风隐负棺,多有不便。”
马车内静了一瞬,幽幽道:“棺材放车顶。”
她跃上车顶,宽敞平坦,确实是一个好地方,于是解下绳子,将棺材稳稳系好。
有路瞪直了虎目,想反对又不敢。
阿玥入了马车,听着头顶上的异响,好奇地仰头看着,偷眼一瞟上首的玉衡君,真是好定力,头也不抬,在那捻着佛珠。
动静止了,车帘被掀起,阿玥心疼地看着风隐那张消瘦了几分的脸,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道:“看你瘦的,回去带你去吃好吃的,给你好好补补。”
她感受到马车在动了,放下了心,轻轻嗯了一声。
负重赶了一天的路,她疲倦已极,车内温暖非常,内有异香,铺着狐裘软垫,舒服地让人想睡过去。
风隐两眼一闭,靠着背后的木板睡着了。
马车一颠簸,她身子一歪,头落在了阿玥的肩膀上。
如此近,阿玥可以看到阿隐长长的卷曲的睫毛,如细雪般苍白的皮肤,还有略微干裂的粉唇,惹得她舔了舔自己的红唇。
不知为何阿玥心里浮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如春柳抽芽,又如桃花初绽,更如黄莺啾啾。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也是万物繁衍的季节。
想到这,她心虚地看向这封闭空间中的另一人。
玉衡君竟在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那似笑非笑地模样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阿玥的身子不争气地泛起热气,从脚尖红到了发顶,垂下了头,似乎这样就能掩盖一切,像个窝囊的大鹌鹑。
偏偏这样,更能听见肩头上睡着之人清浅的呼吸,混合着竹叶青幽幽的隐秘和松木凉飕飕的青涩。
黑发红衣的风隐又浮现在了她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