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缓过来了！”大妈说着招呼大家进来。

“你们都来了，又给你们添麻烦了！”江育玲见大家都低头凝眉，缓缓地笑道：“我这不好好的嘛，这会儿……都有点饿了……森宝……给我弄点吃的！”

“哎……江森疾步走到保温桶前，颤抖着手往碗里盛粥，眼泪又一颗一颗地滴进碗里！

“我还怕你大妈放的盐淡呢，这下够味了！”江育玲见了笑着说。

江森抬起胳膊狠狠地揩去眼泪，转眼就笑着嘴硬，“热气迷了眼睛而已！”

江森轻轻吹着，小心翼翼地给姑姑喂着粥，江育玲就像小孩一样，乖乖地吃着。

“你让姑姑想起你小的时候，给你喂粥时的情景！”江育玲笑道。

“我那时候是不是特别乖！”

“切……路都走不稳，就让我追着满院子跑，好不容易喂进嘴里的要吐到手里，再塞回嘴里，给你喂一回饭，比做几顿饭都累！”

“……你又编故事抹黑我！”

“森宝儿……我吃饱了，也有力气了，咱娘俩出去转转吧！” 江育玲说道。

宁至听了，默默地从外边儿推过来轮椅。江森揭开被子抱起姑姑时，发现她还没有以前的一半重了，他记得姑姑身高一六五，体重一直在一百一左右的。

宁至和路红霞帮江育玲穿衣服，她笑着说：“把我看森宝演出时，买的那件大红羽绒服给我穿上，那个颜色喜庆，我要穿着它去见老晏……”

江育玲一被放在轮椅上，就被硌地只直皱眉头。江森见了，赶紧蹲下来说：“我背你吧！”

“也好……我的森宝儿长大了！”江育玲答应道。

江森背起还没小孩重的江育玲走下楼梯，“你想去哪儿……姑姑？”

“今天都听你的……你想去哪儿，就带我去哪儿！”

等姑侄俩一下楼，病房里就哭成一片。

“她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没一点好际遇呢……她还不到五十呀！老天爷你要非带走一个，把我带走就好了！”奶奶大声哭道。

“妈……你别这样……你要是再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江北呜咽道。

“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你放心他们一老一小出去呀，还不快点跟上！”爷爷吵道。

江北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赶紧穿上外套追了出去。

江森背着姑姑走了没多远，天就下起雪来。

“姑姑……下雪了，我们回去吧！”江森问道。

“这是……好兆头，我都好久没好好地看看雪了！”江育玲回答。

江森听了，背起姑姑继续前行。他在医院门口一连拦了三辆出租车，都没人愿意拉他们。

“他们是嫌我晦气！”江育玲笑道。

江森背着江育玲继续大步走着，“放心，姑姑，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愿意拉他们，在他们旁边停下了。

江森小心翼翼地把姑姑放上车，给她掖好衣角，又垫上坐垫。

司机师傅隔着后视镜看了，“哟，孝子啊……去哪儿？”

“观音庙街！”江森回答。

“这是要去甩百病啊，大姐，你好福气呀，现如今，像他这样的孩子不多了！”

“是啊，我家森宝儿最孝顺了！”江育玲笑道。

“嗯，没错，人帅，心更美！”司机师傅隔着后视镜说道。

江森听了司机师傅的夸赞，只差找个地洞钻进去。

到了庙街附近，江森背着姑姑径直进了观音庙，他把姑姑放在主殿门前的香客凳上，自己则跪在观音金像面前烧香磕头，把钱一张张地塞进功德箱里，心里默默祷告：只要能让姑姑活久一些，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森宝儿……”江育玲叫道。

“怎么了，姑姑？”

“去告诉你爸爸，让他回医院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别再跟着了！”

“嗯！”

江森回来之后背起姑姑往外走，“姑姑，你这会儿想去哪儿，我背你去！”

“你就背着姑姑走走，我想再看看雪！”

“好！”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已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江森背着姑姑在雪中走了半个小时，那大红的衣服显得格外扎眼。

江育玲用接雪的手摸了摸江森的脑袋，心疼地说：“这么冷的天，都出汗了，咱回家吧！”

“回家……回那个家？”江森疑惑地问道。

“当然是回咱们自己家了！”

“可你现在这样……”

“森宝……你知道的，姑姑的大限到了,姑姑不想再回到那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你姑父和你表哥都是在外面走的……姑姑想在家里走……”

“……嗯……”江森流着眼泪答应道。

“森宝……我知道你这一年恨我……唉……我和你姑父没能给你幸福快乐和光鲜的人生……只给你留下了无尽的痛苦……一想到这些，我就宁愿你恨我多一些！”江育玲轻轻地侧了一下头，“你姑父跟俩哥哥走后，我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是你，让我又了斗志，可是，老天爷连让我看你长大成人的机会都不给我……姑姑今天跟你把话说开……你也就不用那么痛苦了……我当时骨折不是因为知道了你跟木仔俩的事……而是看到了我癌症中期的报告……所以，我才让你爸爸把你带回去，我不想你小小年纪，继续承受这灭顶的打击，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姑姑……我是恨你，我恨你得这么大的病还瞒着我！”

“傻小子……别再说赌气的话了，你是姑姑见过的孩子里，最善良，心肠也最软的一个！”

“你知道，还这样对我，你就想让我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对不对？”

“森宝儿，我见过得这种病的人太多了，虽然有些通过积极治疗，多活了几年时间，但后期都非常痛苦，所以我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以后，只做过一次化疗，那滋味难受不说，还让人没有尊严，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只吃中药和输营养液保守治疗……你知道姑姑爱唱歌，爱面子，爱自由，所以姑姑不想挨了刀子，掉光了头发，弄得倾家荡产还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样毫无尊严地活着，比死了都难受！”

江森脸上的泪结成了冰又被化开，双腿蹒跚摇摇欲坠。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老天爷，让我生了这病，没让我跟你姑父一样……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这一年我做了好多事情，所以你要替姑姑高兴才对！”江育玲帮江森拭去眼角的泪水，“森宝儿，姑姑临走之前，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我一定做到！”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以后别人的事情不要轻易答应……我是想拜托你，等往后我不在了，帮我好好照顾盛龙！”

江森听了无言以对，只能选择沉默。

“森宝儿……趁着还清醒，姑姑要告诉你一件往事！”

“你大伯跟你姑父都是我公公婆婆收养的孩子。我公公婆婆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叫盛抗美，她从小就查出有心脏病，所以一家人都把她视做掌上明珠……她上大学的时候，喜欢上了同班一个叫席慕年的杭州男孩，我婆婆不同意，她就跟他私奔了，等一年后怀了孩子，当地医院不接，才回的京城，京城的医院也说她的身体不适合生孩子，建议她拿掉，但她执意不听，坚持要生下来，结果她就再没走出产房，可怜那孩子一出世就没了妈，还浑身是紫绀，眼都没睁开就在鬼门关走了几遭！”

“那他爸爸呢？”江森此时已经猜到了，姑姑说的是谁。

“他爸爸把他妈妈的骨灰带回老家安葬，一个月后也跳河寻了短见！”

“为什么……他还有儿子呀！”

“哀莫大于心死，他应该没能过去心里那道坎！”

“那……后来呢？”

“他爸爸席慕年就是亲戚养大的，杭州那边再没有直系亲人……所以他姥姥收养了他，一年后他姥姥又得食道癌去世了……我看他实在可怜，才把他接来带到自己的身边！”

“他……”

“森宝儿，姑姑走了，你还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疼你……可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所以你要帮姑姑照顾他，好不好……”

“姑姑……你知道我跟他……”

“只要你们高兴就好，你们的事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人生短短几十载，难得遇到知心的人，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姑姑……你狠狠地打我吧……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躲得远远的，我不是东西……我……”

“你小时候那么皮，我都没舍得碰你一手指头……你现在那么懂事，我还有什么理由打你，跟你分开这一年，姑姑见不到你，可是没日没夜地惦着你！”

江育玲心想：我一个人承受生活的不幸就好，我不想让你看着我被病痛折磨流泪，我也不愿意因为我让你失去对生活的热爱！ “森宝儿……姑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你妈妈如果知道了你和盛龙的事，要打你的话，你就把事推到姑姑身上，姑姑替你兜着！”

“姑姑……我不许你走……你说过要看我长大成人的……呜呜呜……”

“森宝儿，男儿有泪不轻弹，今天在姑姑这里把眼泪淌完了，以后就不要再轻易哭了，好不好……听姑姑的话，从现在开始，要一直笑着面对生活，姑姑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护着你，知道吗？”

江育玲说完轻轻地擦拭着江森脸上的泪水，“给小陈叔叔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我，我冷得受不了了！”

“好！”

江育玲在江森和小陈的搀扶下下了车，她望着眼前被被积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楼，轻轻叹道：“终于回家了！”

刘阿姨强装着笑脸迎上来，“阎王爷不肯要你，你这关又挺过去了！”

“嗯……我还没活够呢……快扶我去床上暖一暖……这一看我家森宝儿的俊脸，就觉着总也瞧不够……”

“好……好……”刘阿姨连声应道。

“小陈……去医院把大家接回来，那地方晦气，呆久了不好……还有，把王律师也请过来……”

“是！”小陈知道江育玲要交代后事了，他敬了个军礼，擦了一把眼泪，转身就往外跑。

就在这时，江森接到了盛龙的电话，“哥……你现在在哪儿！”

“我正往机场赶……妈妈她怎么样了！”盛龙说道。

“你快往回滚……她快不行了！”江森哭喊道。

“知道了……”盛龙说完就挂了电话。

宁至江北他们回来不大一会儿，晏拙和晏行就到了，接着江育萍一家也到了。

江育玲看着亲戚都到的差不多了，便让江森扶着她坐起来，她瞟了一眼那件大红的羽绒服，对着刘阿姨说道：“刘姐，那件衣服粘了点泥，劳你帮我清洗一下！”

“哎……我这就去！”刘阿姨答应道。

“晏拙啊……我走之后，这个家就交你照管了，为了森宝儿和木仔两个回来住着方便，刘姐和小陈就劳烦你以后给发个工资……让他们给打扫着，别荒旧了……等以后刘姐干不动了，记得给发一份养老钱……还有，我走之后，把我跟你二叔他们葬在一起！”

“二妈，你放心……我都记下了！”

“江北……我还剩下两万存款，就留给你，帮我给爸妈添做两副寿材……我是个不孝女，自小蒙二老养大，却没有尽过一天做女儿的本分，好好地照管两位老人，只是吆喝声大，以前……总觉得日子还长……以后两位老人就由你一个操心照顾了，连干吆喝的都没有了！”

“姐……你别说了，我都记下了！”

“育萍……以后无论多远……跑勤点！”

“哎……姐……你放心吧！”江育萍回答道。

“我的森宝儿……还在我家的户口本上呢……他从小就招人疼……我用老晏的抚恤金和……我……我这会儿……实在没有力气了，王律师，劳烦你……帮忙……念一下遗嘱吧！”

“好：下面宣读江育玲女士委托我律师事务所起草的遗嘱，一、本遗嘱是立遗嘱人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等相关法律订立，订立本遗嘱时，本人身体状况良好、精神状况正常，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未受到任何胁迫、欺诈，上述遗嘱为本人自愿作出，是本人内心真实意思的表示。本人其他亲属或任何第三人均不得以任何理由对继承人继承本人所有权进行干涉，本遗嘱所处分的财产为本人的两处房产，是本人合法取得的、有处分权的个人财产。在本遗嘱订立前，本人没有应本遗嘱涉及的财产与他人签订遗赠抚养协议。

二、对本人所拥有的财产作出如下处理，本人名下目前共拥有房产两处：

(1)位于市向阳路6号的独院房产1处；具体内容见房产证。

(2)位于J大北路天盛大厦一号楼一单元八楼01室的房产1处；具体内容见房产证。

（3）其他财产，本人配偶遗产共10万，本人贵重首饰11件，本人去世后抚恤金。

本人去世之后，上述所列举的房产及其他财产皆由江森个人继承，继承人所继承房屋与其配偶无关，为继承人个人财产……以上是江育玲女士委托本事务所设立的最后遗嘱内容，合法真实有效！” 王律师宣读道。

“姑姑……我不要你的房子……我不要……你要没了……我要个房子有什么用？”

“你们要是有什么意见，趁我还有一口气……现在……提出来……还……来的及！”江育玲挣扎着说道。

“我没有意见！”晏拙率先回道。

其他在场的人都回没意见！

“大嫂……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少为孩子的事操心……让医生再给我打一针止疼药……我疼……”江育玲抓着宁至的手说道。

江森哭成了泪人，跪在床前陪了姑姑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江育玲开始疼得一身一身地出汗，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还念叨着针……针，她一只手抓着江森的，另一只手一直搭在身后，大家都明白，她留着最后一口气，是在等盛龙回来！

江森看着姑姑那痛苦的模样，背着头倒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嘴凑近姑姑耳边，“姑姑，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你就放心走吧……我可以的，我不会再犯混了……你，就在天上看着我，好不好！”

“……乖……”江育玲的手紧了紧。

一直等到十一点，院子里才传来盛龙的呼喊声，“妈……我回来了！”

江森回头一看，那跟门框差不多高的身影总算及时赶到了。

盛龙奔上前抓住江育玲还伸着的手，捧起来贴到脸上，“妈，是我……木仔！”

“……嗯！”江育玲喉咙里艰难地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声音。

盛龙躬下身把耳朵贴在江育玲的嘴边， “妈，有什么话，你说，木仔听着呢！”

“……照顾……好……森……”江育玲话未说完就闭上眼咽了气！

“妈……我记下了……妈……妈……你听见了吗？”盛龙大声嚎哭道。

江森浑身一下子脱了力，瘫坐在地上！他喃喃说道：“这世上数你最疼我……也抛下我走了！”他由于长时间蹲跪在地，双腿血液循环不畅，，刚站起来，就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在地上，脸蛋子马上就摔青了。

大家见了赶紧跑过来扶他，盛龙一把抢过江森箍在怀里，不让任何人碰 ，嘴里不停呢喃道：“森宝是我的……妈妈也是我的……谁也不许碰！”

晏拙走到盛龙跟前，将手按在他的肩头，轻轻说道：“起来，你现在是这个家的大人了，整条大船要你掌舵，别再耍小孩子脾气……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二妈早日入土为安！”

盛龙听了没有反驳，他抬臂拭去眼泪，将江森抱起来放在沙发上。然后端端正正地跪到妈妈床前，送妈妈最后一程。

爷爷见了说道：“红霞，去，帮你大姐再化个妆，把她喜欢的衣服换上，准备入殓。

路红霞听了，跟刘阿姨宁至一起上前，给江育玲洗脸擦身剪指甲，换上干净的寿衣和她最喜欢的那件大红羽绒服，然后给她化妆。

请来的阴阳风水先生则念念有词地化纸破孝布，用草绳把把孝衫给盛龙系在身上。江森见了，也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床前，为姑姑披麻戴孝。

然后晏拙安排殡葬人员把水晶棺材抬进来入殓，布置灵堂，让小陈去上报单位发讣告。

之后的三天里，前来吊唁告别的人络绎不绝。江森和盛龙一直在灵堂里跪拜答谢。简红军来陪了整整三天，他跟着晏拙晏行杨茂帮忙招呼客人，引领他们去附近的酒店招待，直到第三天江育玲的遗体被送到火葬场火化。

这三天里，盛龙一直紧紧地抓着江森的手，一句话都没有说。

最后在向阳坡的墓前，简红军大声说道：“老晏，我把弟妹送去照顾你了，请你放心，以后，你的孩子由我来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