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黛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众魔修的视线之中，跪了一地的五颜六色的袍子们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恐惧随着神明的离开开始消退，死性不改的本色粉墨登场。

原本温黛觉得身形最板正没打抖的魔修站在最前面，听着身后嘈杂又慌乱的声音，目露凶光：“没事，我们可以把那位请出来。这不都是他教我们的吗？”

。

于是第二天，温黛就看见了一个“黑红色”的人影，旁边站着半个纯透明光华四溢的影子，不可思议地轻眨两下，温黛恢复到正常的视野中，若无其事地与面前来人对视，实际上思维已经开始溜号。

温黛久久地沉浸在那个透明影子的震撼之中——这样纯净到不可思议的灵魂居然是真实存在的吗？难道纯粹洁净到一定程度之后，世界的壁垒都会给她让路，让她跨越时空长河？

就在温黛的思绪已经飘到，如何给宠物的神魂做清洁，好把对方牵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面前那个并没有得到温黛多少关注，颓废但隐约可以曾经帅过的中年男性先开口了：

“上神，我是星火郡羲城的城主。”

温黛大约猜出了来者的身份，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嗯，有点意外，倒也没有那么意外。毕竟就那群废物魔修，大概是推演不出这样玄妙的功法。我大概能知道背后有人指点他们。”

温黛说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表情扭曲的透明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多了几分……不忍。

男人对于温黛的讽刺，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只是歉疚地垂下头，声音低哑：“我……是，这套功法为我所创，我闭死关后并不知晓他们竟然拿这套功法去行恶事。但追根溯源，过错在我，我愿替我的臣民受罚。”

（啊——好痛！）

本就面容扭曲的魂魄像是被业火炙烤过了一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音很是痛苦，但她似乎是明白自己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只是很快收住了哀嚎。

任由虚空中不知名因果叫男人背负的恶意，顺着他们俩的羁绊，染黑她的裙边，本就透明的影子颤抖着又虚弱了几分，似乎是在委屈地呜咽，但似乎是早就知道不会有人发觉她的痛苦，慢慢地又收敛了声息，好像是习惯了一样。

温黛虽然顽皮，但她敬重真正纯白无垢的灵魂，原本还带着冷淡的面孔难得地泄露几分情绪，似是有怒火喷薄欲出：“你有什么本钱替他们受罚？凭你比他们本事更大，能够囚禁无垢灵魂替你承受业报？”

“难怪，星火郡的主城之一沦陷成这个样子，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无垢……灵魂？

温黛张合的嘴巴，吐出刻薄的词句，男人已然听不见了，他呆呆地抬起头，像是被什么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

于是在温黛的视线里，就见面前黑红色的身影，黑色刹那间完全褪去，只剩下炽热滚烫的红色。

温黛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本还能勉强保持住城主风度的男人，像是溺水的人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样，踉踉跄跄地扑跪在温黛脚边，离她鞋尖一尺远，面上的表情分不出悲喜，只是扭作一团，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声音颤抖：

“上神，她还活着，是吗？”

（不，不要……）

被禁锢在一旁的影子似乎也意识到了温黛的通天手段，疯狂地摇晃起来，像是要阻止温黛做些什么，却因为失去太多，不知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只能低声哀求着拒绝。

温黛看了看跪在自己脚边，仿佛无能的不曾踏入仙途的蝼蚁求神问卜的羲城城主，又看了一眼绝望到快要流出“眼泪”的影子，难得地沉默了。

最后，她还是在影子哀求的眼神下给出了肯定地答复：“她还活着，一直在你身边。我不在乎你用的什么方法，我只看见，从你禁锢她以来，所有做的错事，业力都是她在背负，她已经到了支离破碎、魂飞魄散的边缘了。”

“不！”这句话像是宣判的丧钟，击碎了男人最后一丝侥幸，他终于维持不住勉力支撑的身体，瘫软在地上，像是被抽去骨架的一团血肉，半晌没法从地上爬起来。

“你想找回她吗？”

（不要，不、要……）

影子拼命地摇头，却如同她过往每一次挣扎一样，只是徒劳，终于黯淡了下去，像是认命一般，躺在车辙里，任由命运的车轮将自己碾成几段，再由落下的暴雨浸泡在污泥里，从洁净不染到满身污秽。

温黛的声音仿佛天籁，似乎是唤起了男人激荡的神魂，他抬头，看着居高临下的温黛，期盼中透露着些许惶恐，仿佛是担心一切都只是梦幻泡影，须臾就要碎尽消失：“我可以找回她吗？”

温黛看着近乎崩溃的影子心如死灰一般紧缩成一团，似乎是被迫听她描述召回自己的方法就耗费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定了定神，接着说：“当然可以。”

男人已经灰下去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温黛甚至能看见对方红色轮廓荡漾出浪涛，像是终于凌汛期的河流。

可惜她似乎还有什么的别的想法，接着又补了一句：“我有办法，但，既然世界亿万生灵潜心修炼之路崎诡坎坷，而并不像我们一样坦途，你就该明白……”

男人还没等温黛说完，就扑通一声，庄严地拜倒在她面前，行稽首礼：“求上神点拨，吾爱……绝不该这样被辜负。为此，粉身碎骨，我在所不辞。”

失去她的这么多年里，他的世界早就是一片浑黑。

多少个寂静的寒夜，他都在想：如果当年她没有遇见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自己是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自己在最不适合遇见挚爱的时候遇见了她，最终叫她落得一个香消玉殒、心如死灰的结局。

如果，如果，不曾遇见……

男人扣住地面的双手，指头像是摁死在了地上，沁出了血痕，似乎这样能够让自己的内心好受一些。

如果不是她最后的夙愿，他早该给她陪葬了。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诚意，”温黛俯视着面前悲伤到浑身打抖的男人，眼底的怒火慢慢被压了回去，沉声道，“只是别忘了，你做的一切错事，都会叫她承受孽力反噬，做事前，多思量。”

男人来不及多说些什么，只觉得温黛话落眼前一花，面对的便是合拢的门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浑浑噩噩数百年的男人像是终于找到了生活的重心，颓废涣散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他会尽力，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混蛋、混蛋！”温黛略施手段将没用的羲城城主推出住所，就被愤怒的影子狠狠撞倒在地上，锁骨上牙印里慢慢渗出鲜血。

“不错，这么快就学会生气了，看来我的技术还是非常值得吹嘘的。”温黛也没有反抗，就这么半倚着身体，任由凝实许多的影子对着自己撒泼。

！

影子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并没有伴随着那个男人被温黛的送客而也被请出门外，愣住了，也松开了咬在温黛皮肤上的嘴唇。

她自由了？

掀过素色长裙的裙摆，叫她痛苦的黑线也全部消退了。

呆呆地抬头看着满眼戏谑，撑着脑袋打量她的温黛，影子突然就埋进了温黛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你为什么不让我魂飞魄散啊！让我活着是我的罪还没有赎清吗？”

。

她没有名字，寻常人只当是她年纪小，随着她母亲一起唤她“幺幺”，以为是母亲对于最小孩子的亲昵；或者以为是小姑娘从小身体弱，不取名字，便不容易被地府唤走了。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唯一还对她保有温柔母爱的母亲给她最后的祝愿。

她的名字是“桃（逃）之夭夭”的夭夭，只是母亲至死也只承认“你的名字，是夭折的夭，早些没了，倒也不必再受世间这肮脏的苦头了。”

夭夭无数次想，这里面到底有没有母亲对于自己微薄的期盼——万一她的小女儿真的有机会逃脱命运的摧折呢？

但夭夭即使是跪在奄奄一息的母亲面前，也没能有勇气问出这样一句话，因为这个问题答案，她们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这是她作为通明净体的宿命。

被放血、被剜肉，如同立地成佛的僧人割肉饲群鹰的命运，早在她懂事起就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因果紧紧地厄在了她的身上。

唯一不同的是，她生来就是要众叛亲离的，成佛于她就是个都不好说出口的可怜笑话。

当她被她想要保护的民众钉在柱子上，烹饪成叫他们升仙的食物的时候，她最后一个念头居然还是“幸好她不需要进食，不然未经清洁的食材就这样烤熟，会很难以下咽吧？”

她以为噩梦般的生活，终于走到头了，却不想她在一具自缢不久的尸体上重新睁开眼；她以为恶意终于停了，她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却不想一切都只是骗局。

只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成为对方进阶的基石吗？

那大可不必用所谓真情来欺骗她，直说就好了。

毕竟……

毕竟成为基石之后，应该彻底的魂飞魄散了，不必愈发虚弱地面对命运的捉弄了吧？

这是少女扑在温黛怀里大哭特哭，所逸散出来的情绪，叫原本想开导几句小姑娘的温黛，都忍不住酸涩了眼眶。

“为什么啊，为什么非得是我？”

“我不想他再到我面前赎罪，我只想干干净净地死透，再不要来生啊！”

温黛慢慢地运转自己的力量，吸收少女终于学会的怨气，小心翼翼地从存储池里匀速抽出戚霁勤勤恳恳产出的善意，用来安抚怀里的小姑娘，拢着小姑娘的一头秀发，轻声安慰：

“没事。我只是不甘心你还没见过世界的美好就这么被辜负了，如果不想活了，我保证让你死得透透的，好不好？以天地发誓……”

少女抽噎着：“那你现在把我的魂魄打碎好不好？我真的不想活了，也再不要来日了。我真的好累好累，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她真的太累了，因为体质原因，她注定了无法产生恨、怨怼等等情绪，她狼狈地在世上苟活，像是活在所有人心中的白月光一样：善良、温柔、美好、不计得失、死于非命、葬于人们的贪欲，从无怨恨。

仿佛所有人在失去她之后，都愿意倾尽一切地要挽回她；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在她还活着的时候，给予她不说庇佑和帮助，哪怕一点点温暖呢？

为什么，她就要去受这个苦头呢？

然而少女还没来得及沉浸在她新获得的情绪之中，就被明明第一个向她展示不求回报善意的温黛却冷冰冰地拒绝了她：“不好。救活你，我也要花很大的功夫，偷渡客，你应该知道，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你为什么也要我活着！为什么，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我两生两世，都偿还不尽，我的罪……”

“你没有罪，但我想让你看看，这个世界，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看看它并不总是尔虞我诈、绝望的一面。”

“什么？我不需要！”

“但我认为你值得。”

“可是我带着这样的过往，我怎么可能……”

“那你现在还痛吗？”温黛看着少女泪汪汪的眼睛，突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次不痛苦不是无垢的体质在起作用，你的痛苦在我这里。”

我的心很大，这点小痛苦对我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先帮你装着，我想让你，去尝试一下快乐。

没有理由，只是我想。

我想让你这样的人，过得好一点。

少女的双手不自觉抚上了温黛的胸膛，冰冷的，没有心脏跳动的，却又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里面传递出来。

“为什么？”

少女的原生世界灵气浓度不够，并不能孵化出天生神祇，她也从不相信“神爱众人”，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生命不像她这样背负这因果出生而不得承受恶意摧残的情况下还会主动去吸收他人的苦难。

温黛轻笑了一声：“神明不问为什么，只有想不想做。现在，我想帮你，就做了。”

说完，温黛轻轻在少女的身上点下一道灵光：“这是我留给你的礼物，你可以通过它找到我；也可以通过它在对世界彻底失望之后死得干干净净；同样的，通过它你也可以畅游在三界六道之间。”

“去飞吧，带着风。”

作者有话要说：戚霁：好哇，我辛辛苦苦牛一样吃的是草产的是奶，产出的善意就被你这个老东西以自己的名义拿去救好妹妹了吗？我说怎么这装善意的池子总装不满，原来是在做小学“同时开水和放水”的奥术题啊！

温黛：（理直气壮地开启飞行模式）

戚霁：（大声拍桌）你有没有和妹妹讲清楚我的重要性！在解救妹妹这件事情上，我也参股了好吗！我可是大股东！

温黛：（勿扰，装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