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蝶跪在地上，低垂着头颅，向她的主家彰显着自己的无害和驯服。

楚穰坐在高位，看着跪在堂下认错的醉蝶，冷笑一声：“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个本事。”

没有进行任何辩驳，醉蝶只是将上身贴紧了地面，用垂头的方式掩饰面容上的淡漠与冷静：“愿王责罚。”

楚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思绪却不自觉有些纷繁。

原本把小姑娘从那里带出来，也不过是在对方身上看到了几分她当年的影子，实际上倒是完全不像。

她像是落在掌心上的雪，忍受不了世间的污浊，宁愿化开，也要留下纯白的印象；而面前的小姑娘与纯净的她，真是两个极端。

在意识到自己被舍弃之后，立马转变心态，不放过一丝一毫求生的机会，甚至能够如鱼得水。

只可惜手段太嫩，对生存的渴求让她忽视了将脆弱的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即使是将逃生的方案交由小太子的嘴来说，也胜过她这样独占鳌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楚穰的指节轻轻叩了两下撑着手肘的几案：“抬起头来。”

醉蝶原本端庄到无可挑剔的身影微微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一双桃花眼中蓄满了泪水，委屈中透露着倔强，明明还没有长开，却也让自诩封心锁爱的楚穰有了片刻的失神。

这样有脑子的小女孩，如果好好培养，有些时候或许也会很有用。

但是他要的是服从好用的狗，而不是桀骜不驯的狼。

楚穰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佯装柔弱的醉蝶，不紧不慢地说：“小太子怎么和师和颂搭上关系，让他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的，我不关心。太子年纪还太小，不知道他呈现给他君父的案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听说你和他关系不错，在胤国的时候，还将自己微薄可笑的经验传授给他，那就由你来告诉小太子，他需要付出的代价吧。”

醉蝶似乎是听出了楚穰的未尽之意，跪在地上的模样有一瞬间的松了气力，像是被绝对权威的震慑下被一瞬间抽去了稀薄的傲骨，低下了本就毫无高贵可言的头颅。

但在被楚穰捕捉之后，醉蝶又很快挺直了身形，缓缓叩首，低声称诺：“是，遵王令。”

“出去吧。”

“是。”

少女离去的背影沉重，仿佛肩上沉甸甸的审视就要压垮纤弱的茎叶，将枝头含苞待放的花苞摔落在尘泥。

几天后，一份指控的卷宗被放在了胥国国君的案头。

夹带着醉蝶私货的严苛律法，在胥国国君的首肯下，被逐步颁发推行，其间不便利的地方多得让人诟病不已。

怕是除了醉蝶本人，没有一个人不是在心里暗骂这份刻薄的条例，因为他们总是多多少少的会触犯些看似无关紧要但实际上罪责沉重的法条。

“君父，您找我？”

不管过程如何，经历了一次异国为质、深夜出逃的洗礼之后，六岁的小太子性子还是沉稳了不少，让胥国的国君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幼年时期的磨砺对于一个君王而言，意义实在重大。

比如他幼年领兵的皇叔，比如他仿佛蜕变了一次的儿子。

曾经那个给他配得王师、太傅布置课业都总要逃跑的儿子，现在都学会手不释卷了。

但在人心的揣度上，还是得多加磋磨啊。

将“罄竹难书”般的控告书丢进儿子怀中：“你自己看吧！”

手忙脚乱接过父亲丢过来的竹简，小太子有些不明所以地打开，神色随着阅读越来越严肃，最后抬头：“君父，这是哪个小人……”

胥国国君看了看羞愤的儿子，叹了口气：“摄政王府送来的。我之前听侍卫说，你在胤国的时候，与摄政王府的一位侍女关系很好？这份罪状陈词，大约都出自她之手。”

只可惜才开始认真学习的儿子，还不懂人心叵测，对方的小恩小惠就放松了警惕，被对手拿捏住了把柄。

“蝶姐姐？”小太子的神色有些茫然，但更多的却是委屈，“我把她当……”

“她是摄政王的人，你还小，不懂这些暗地里的龌龊。从她接近你开始，或许就在替她的主家搜集有关你的情报。”

“摄政王本来就不愿变法，再想要杀了师和颂却叫对方逃跑之后，二者更是水火不容。”

“若不是摄政王囚禁师和颂的这一手，估计对方也不会做得这样绝，他留下的政见中，不少内容，直指摄政王的利益核心，切中要害。”

案前的男子似乎回忆起了儿子当初带给自己的竹简，明明为一人写就，却裂出两种风格，对于法令的整体框架娓娓道来，高屋建瓴；对于限制摄政王权力的方面，却洞见冷酷，正合他的心意。

如此能揣摩上意的人，应当比他所听闻的更在六国间混得风生水起才对。

看来皇叔确实是把人惹急了，才会如此。

看着心灰意冷的儿子，男人继续与对方耐心解释：“摄政王是在逼我做决定，如果我迟疑了，因为你是太子就将这件事轻轻揭过，那就是失信于民。而战功之世，一国之君，绝对不能忘信于民。”

小太子捧着竹简，里面字字句句一如当初醉蝶给他安慰的细腻与为他着想。

什么叫做“太子，君嗣也，不可施行，故刑其傅、黥其师”？

语气冷厉，没有半分温情的竹简，叫年幼的太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背叛。

好像当初异国为质相互依偎取暖的场景都只是一场骗局，蝶姐姐只是在陪着自己演戏、博取自己的信任，再狠狠地给上自己一刀，好讨她主家的欢心。

他以为他们共患难过，以为她为自己尽力奔走、让自己须头全尾地回到胥国，自己是可以交付自己的信任的，才会将自己生活中的事情与她分享。

原来，对方亲昵地向他安慰“没事的”，只是麻痹自己的方法，实际上早就把他的桩桩件件记在心中，蛰伏着等待一击毙命吗？

这样深刻的背叛，让涉世未深的小太子不自觉抬头，眼尾已经充血出几道红痕，他固执地和他沧桑的君父对视，几乎愤怒地发问：“为什么？”

他没有将内容说得完整，但国君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语。

“因为像她这样的人，从来都只是工具而已。人如果将工具当成了自己的同类，只会被他们划得鲜血淋漓。”

“你是君嗣，是未来胥国的掌舵人，越早明白这些道理越好。”

胥国国君仰起头，错开儿子尖锐的疑问，轻轻叹了一口气：“工具，趁手就好。”

初次遭逢惨烈背叛的小太子，恍惚着走出房间，心中不断重复着君父的话，振聋发聩。

工具，趁手就好。

工具，是没有心的。

多年后，当旧君薨，新君立时，谁也不知道那个铁腕冷血的君王，究竟是如何形成了他那样冷峻的个性。

正如醉蝶所料的那样，小太子被处罚的事情被拿出来大肆宣扬，显然这是获取民众信任的好机会，她知道执政者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

唉，国君收获了民众的信任，太子收获的成长，摄政王收获了自己的表忠心，只有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仿佛要跟着摄政王一条道走到底了。

当她再一次跪在楚穰面前，接受对方审视和打量时，内心漫不经心地想着。

楚穰也当然接收到了醉蝶的诚意，似乎他也没有想到醉蝶居然会真的断绝生路，向他效忠，虽然手段不足，低估了他那个侄子变法的决心，反而助成了对方的变法。

不过也好，如果太聪明了，养的狗也是有可能反咬主人一口，就这样，足够了。

就在醉蝶内心抱怨着膝盖都跪累了，她终于听到头顶的声音缓缓响起：“看来你确实是识趣的，如果她当初也能像你一样……”

醉蝶跪在地上，无法被察觉的若无若无的笑意消失了，她只把身体伏得更低，好不叫自己一闪而过的憎恶被头上的家伙看见。

因着思念，便在南征北战中搜罗了一堆与眠雪多少有几分相似的女人放在后院里养着？

平日里只是看看她们的脸，规训她们仪态叫她们和那个可怜的死人相似，便能显现出几分可笑的深情了？

真是恶心！

似乎是觉得与醉蝶这样低贱的、内心充斥着算计与背刺的人聊心上的白月光是对自己最后一片净土的玷污，楚穰很快收住了话头，居高临下地向醉蝶发布新的命令：“近日胥国正好有使团出使魁，你就跟着去。”

醉蝶猛地抬头看向眼中带着戏谑的楚穰：“可是女子……”

楚穰淡淡地回答：“这还多亏了你的做法啊，既然新法不拘一格，那么就不知道国君有没有改祖制的勇气，用一个女人了。”

似乎是看出醉蝶面上的迟疑，楚穰语气一转，仿佛重新带上了审视的目光：“怎么？你不去？”

“不，一切听凭王令。”醉蝶立刻收拾好情绪，迅速低头，一副惟命是从的模样。

没人知道，她此刻内心的狂喜。

她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也就是后院里打转了，没想到啊，只是出于膈应一下国君的楚穰无意的举动，给了自己更广阔的，令人期待的舞台。

她一定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的。

决不会让，这位刚愎自用的摄政王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有男凝啊QAQ，小妹妹除了梦隙这个挂真的啥也没有，地狱开局了。她肯定是不可能有太高的道德底线的，作者边解释边默默攥紧了手里的防爆头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