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长公主当年并非自愿和亲的。她早已有心仪之人，只等着先帝病好了指婚，那人便能来娶她，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场兵变和逼宫，是当时仍为太子的陛下替先帝监国后的一道圣旨。”卢美人摇摇头，似乎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不能自拔，声音也有些哽咽了，“陛下好狠的心啊，那是他唯一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可长公主那样求他都没用，陛下最后还是把那道圣旨送了出去。
“长公主出嫁时刚满十五岁，她的夫君却已经三十多了，长公主有怨气，因此夫妻感情并不好，羌若王刚刚登基那几年需要依仗大肃，也不过是念着大肃的情分和面子才厚待她，但根基稳定后羌若王美妾舞姬不断，慢慢就对她冷淡了。
“后来长公主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相继过世，死得不明不白却也无从追查，如今她只有一个刚刚十三岁的小儿子在身边了，庶子的年纪甚至和她差不多大，一旦羌若王咽气，王位的归属尤未可知。可怜公主半生异国飘零，一辈子殚精竭虑，到最后可能什么也落不下。
“她当初出嫁时是直接被聘为王后的，而你的夫君西辽王子仅仅是王子，连王储都不是，长公主那样的身份尚且不能自保，何况你呢？”
徐婳安静地听着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她只知道庆阳姑姑远嫁羌若国，免去两国数十年兵戈，却并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多的隐秘，震惊之余也不免心生悲凉酸涩。
她的父皇啊，不愧是坐在九五之尊位置上的人，终究是个狠心的君主。
在江山社稷面前，妹妹也好，女儿也罢，都是可以被牺牲的。
见她低头不语，卢美人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继续道：“和亲公主有几个过得幸福的，婳儿，我不想你的人生也被你父皇毁了。”
这是一句大不敬的话，若被人听去了便是大罪。
徐婳赶紧捂住她的嘴，对毓夏使了个眼色。
毓夏心领神会走到门外观望片刻，见四下没有可疑的人便对屋里的摇了摇头，然后退出门外把守，以防有人偷听。
打点好一切之后，徐婳眼角弯出一道月牙，道：“卢母妃不要吓我嘛，或许我跟她们不一样呢，没准西辽王子会喜欢我呢。”
看着她装作满不在乎还要强颜欢笑的样子，卢美人打心眼里心疼，紧紧握住她的手：“婳儿，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去跟陛下说，我们……我们可以找一个适龄的宗室女册封公主嫁过去的。”
对，一定可以这样！西辽只是要求娶公主，可没说一定要陛下亲生的公主，只要是公主就一定可以的！况且前朝也是有这样的先例可循的。
徐婳眨眨眼：“卢母妃，宗室女也是别人的女儿呀，人家的父母也会舍不得的。”
卢美人着急道：“可是西辽远隔千里之遥，地处偏僻，物资不足，目之所见都是草原荒漠，夏季酷暑，冬季严寒，气候也反复无常，有时数月不见滴雨，有时又连月阴雨绵绵。而且民智未开，民风彪悍，凶猛好斗，他们……”
“我愿意的，卢母妃。”徐婳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握着卢美人的手，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自古以来皇室公主都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远嫁和亲以安定社稷，要么下嫁朝臣以笼络权利，这两条路都不好走。我生为公主，自小享锦衣玉食，受万民供奉，理应为了我的国家和子民去尽一个公主职责，这是一个公主的使命，也是我的选择。”
卢美人抿着嘴不说话。她知道徐婳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她去那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受苦。
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
徐婳笑靥如花：“所以嫁去西辽我其实是愿意的。我父皇也是多此一举，他大概以为我得知消息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吧，所以才会特意找你来劝我，实在没必要。听说西辽王子比我还小一岁，年轻英俊也还不错呢，况且草原民风豪放，没有规矩拘着我，我就可以自由自在练武了，很适合我。对了，卢母妃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妙妙哦，她那个小哭包，如果被她知道了可不得了。”
“你……”卢美人还想说什么，几次张口都没能说出来，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婳儿这孩子，有时候坚强得让人看了心疼。
万里草原天路，从此不见长安。
徐婳不是不知道嫁去西辽意味着什么，可她愿意去。
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大肃公主，也因为她对这个皇宫已经没有太多眷恋。
太后祖母疼她，可是已经过世了；父皇忙于政务，她跟父皇的感情算不上太深厚；惠妃和她明明相看两相厌，却还要装出表面上的和气致祥。
能让她舍不得的人不多，她舍不得太子哥哥，舍不得卢美人和妙妙，但那又能了眷恋多久呢？
她已经十七了，嫁出去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左右她也不能自己选择夫君，那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如果能让她的出嫁变得更有意义，也算不枉此生了。
卢美人知道她的性情，也知道她已经想通了自己无须多言，最后只能叮嘱她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两人又说了许久的话卢美人才回自己宫里去。
“李兄？”沈笑南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徐婳从回忆里收回思绪，看着已经从院子里牵马出来的沈笑南，愣了愣：“沈兄，你就打算这样过去？”
沈笑南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有些皱巴巴的衣服：“是有点儿难看。算了，你先等我片刻，我去换身衣服。”说着转头对身后牵马的季和吩咐，“你带李公子去花厅坐坐。”
“是。李公子请。”季和把两匹马的缰绳交给一旁的小厮，引徐婳去了不远处的花厅歇息。
季和把徐婳带到花厅小坐，立刻有侍女上前奉上茶点。季和一边给徐婳添茶倒水，一边道：“李公子你可是贵客呢，这么多年除了裴公子和谢二公子，我们家公子还没往家里带过什么客人呢。”
听他这样说，徐婳有些奇怪：“是吗？可坊间传闻沈公子交友广泛，为人豪爽仗义，朋友应该不少吧？”
“交友广泛、豪爽仗义确实是真的，不过那些人啊，我们公子大多是在酒楼跟他们见面的，不会领到家里来。”季和为人单纯，没有什么心眼，还以为她是在夸自家公子。
“看来沈兄心里也知道什么人是不应该多亲近的。”徐婳笑了笑，她没想到以浪荡不羁闻名于世的沈笑南对于交友还有自己的一套标准。
“那倒不是。”季和摇摇头否定了她的推论，“我们侯爷不喜欢公子的那些酒肉朋友，公子主要是怕侯爷揍他。”
徐婳哑然。
原来如此，是她高估沈笑南了。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就听见花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徐婳放下茶杯站起身，看见一位中年男子被一位中年女子拉着走了过来，两人皆是衣着华丽的模样。
女子的长相婉约柔美，眉眼和沈笑南有五分相似，身形娇小纤瘦，走得极快。她一只手拿着金丝镶花团扇，另一只手死死拽着男人的胳膊，口中还念念有词似乎在催促男子。
男子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英挺俊朗，板着脸有些别扭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很情愿，却任由夫人拽着手臂，顺从地跟着她往前走。
看这情形不难猜出他们的身份，徐婳低声跟身边的季和确认：“这两位就是永城侯和夫人吧？”
季和点点头，随即迎上去：“侯爷，夫人，你们怎么来了？”
“我刚刚听花裳说家里来客人了，就过来瞧瞧。”夫人柳晗玥的声音婉转柔和，拉着老侯爷走进门，却在进门看见徐婳的一瞬间怔住。
不止柳晗玥，就连永城侯沈路都愣在了原地。
日光熹微里，似是故人归……
恍惚间，他们似乎又看见了那个一袭红衣策马而立的姑娘。
那姑娘单枪匹马站在乱军之中，手持一柄雁翎刀，神色轻蔑而桀骜，即便浑身血污，即便身处万千敌军之中，她也没有丝毫胆怯。
她策马疾驰，一路拼杀，所过之处血溅三尺。
日光灼灼，她于乱军之中扬起长刀，一刀挥去便将对面敌军将领的人头斩于马下，随后干脆利落的挽弓拉箭，敌军大旗应声而断。
刀光映到她沾了血污脸上，她浅浅笑开，笑容明媚张扬，似九天翱翔的凤凰。
沉寂的氛围里，季和一拍脑袋，了然开口：“花裳姐姐这消息也太快了，人家李公子刚刚坐下侯爷和夫人就来了。”花裳是夫人房里的大丫鬟，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名副其实的侯府万事通。
被季和一提醒，柳晗玥和沈路才回过神来。
柳晗玥连忙隐去眼中的错愕，却没接他的话，而是直接站在门口上下细细打量着徐婳。
从身形到相貌，从眉眼到腰身，从举手投足到周身气度，她将徐婳仔仔细细地瞧了个遍，看着看着眼中不由自主露出欣喜愉悦的光芒，唇角也漾开一抹笑容，微笑着不住点头，似乎对眼前的人很满意。
徐婳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这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打量一个客人。她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眼神盯着看，那感觉就仿佛她只是货物一般，恨不得把她的全身上下仔仔细细看个遍，然后再掂量一下值不值得购买，着实让人觉得不舒服。
可如今在别人家里，她又是个女扮男装的客人，也实在不好开口说什么，而且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原本只是陪沈笑南回府牵马而已，这怎么突然之间就见他父母了呢？沈笑南也没跟她说有这么一出啊。
相比夫人直勾勾盯着徐婳看的热切眼神，沈路的表现就正常许多，他只在进门的时候扫了徐婳几眼就没再看她，虽然觉得有些眼熟，有些错愕，但是碍于身份也没有继续关注，盯着人家瞧多少有些不礼貌。
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沈路在旁边轻声咳嗽提示：“夫人，适可而止。”
“哦。”柳晗玥收回眼神，讪讪笑笑，“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