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翾觉得世间上最神奇的东西莫过于时间,他既是杀人最痛的刀,又是炙烤人心的烙铁。
时间将他整个人放在上面翻来覆去的烤,直至身体里最后的一滴水份都被蒸干,那少年才持着剑回来。
“大哥我没食言吧,说好的给你找吃的,就能找到这么多!”
少年笑着向鹤翾走过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到在地上。
鹤翾忙起身过去查看,却见少年背上全是各种伤痕,刀砍斧劈,拳打脚踢,纵横斑驳的伤痕同各色的液体揉杂在一起,原来的衣衫已经辨不出颜色了。
“快吃啊,愣着干嘛。”
少年艰难的笑了笑,宝贝似的从怀里捧出众多饼子,都是完整的,那饼子小心翼翼的裹在内衬里,因而都干净的很,柔软又白净。
鹤翾接在手里,看着少年的笑脸,沉默半响道:“大哥。”
少年一笑,露出一颗虎牙。
“大哥在呢!”
鹤翾又沉默的低下头去,将饼子掰了一小块,剩下的递还给少年,少年却一股脑的又都还回来了。
“我吃饱了,这是给你的,你不吃大哥就会生气哦。”
“你闻过紫丁花香吗?”
鹤翾正在吃饼,少年却忽然这样问。
“没有,那不是只开在人界的花吗。”
鹤翾回答道,又转而问道:“你闻过?”
少年双臂抱着头,仰面躺在地上,眼睛里映出点点的星光。
鹤翾抬头看看,上方是黑色的囚笼,溅满血渍,哪里来的星光呢。
“我闻过哦。紫丁花香,真的好香啊。”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笑的眼睛眯了起来,好像他面前真有什么紫丁香花似的。
“好好闻哦。又香又浓,仿佛陷入了迷雾的最深处一样,整个人都像是走在云彩上了。”
鹤翾轻轻抽了抽鼻翼,却只闻到腥味,臭味,铁锈味,腐烂味,死亡和绝望的味道。
“你知道吗,下雨的时候紫丁香最香了。雨打在深绿的叶子上,紫色的花筒被雨水冲刷着,香味遍混在雨水之中了,整个世界都是香的。”
“真想再闻一次紫丁香啊。”
鹤翾听了默然不语。
只是决战那天,如果有机会,谁去谁留,已然有了定数。
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就算是一直逃避,危险却还是会找上你。
鹤翾和少年背靠背坐在一起。
少年的剑放在地上,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怎么也没有把趁手的武器?总是这么赤手空拳可不行,而且上去掐别人的脖子,实在是太像个娘们的打法了。”
鹤翾沉默的看着自己的双手。
没有人教他用过武器,他只是觉得脖子是敌人最脆弱而自己又能攻击到的地方,如果发现了别的地方,他也会去尝试的。
“怎么不说话?”
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胸膛的震动通过后脊传来,像是小小的鼓。
“不需要。”
鹤翾道,声音低低的,沉沉的,震动又传了回去。
“没有武器哪行啊,大哥的剑给你,要不要?”
“不要。”
“那咱俩打个赌,如果我死了,你就替我收着这把剑,怎么样?”
“不赌。”
“哎呀,算大哥求你的好不好。”
“……”
刀口舔惯了血,偶尔也想饱尝温情的滋味,况且对于一个从来孤身独行的人来说,哪怕一点点温暖都足以成为致命的毒药,让人忍不住饮鸩止渴,只为那一点温情。
哪怕也许那是虚假的。
人为什么总是在追寻如此虚假的东西呢?
鹤翾想。
他闭上眼睛,在寂静的囚牢里默默的睡去,假装听不见远处的哀嚎。
其实有时听得多了,哀嚎声也会成为美梦的伴侣。
只可惜一夜无梦。
今日是最后的一次对决。
鹤翾的脚踩在大杀场粗糙的地面上,干涸龟裂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浸的滋润起来,深红色的像是新鲜裂开的口子,上面散落着一些零丁的沙粒,无力的躺在地上任人践踏,摩擦。
身后是双手握着剑的少年,他此刻收了笑容,眉头紧锁。
身前是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一个拿箭,一个拿锤。
没有挑衅与张狂,有的只是仿佛野兽一般沉重的喘息声,在诺大的杀场中,此时的呼吸声却也和心脏泵出血液的声音一样清晰可辩。
剑上的血珠顺着锋利的剑尖一路滴下,滴落在少年早就肮脏不堪的双手之上。
两头互相对视的困兽。
鹤翾先动了,他的速度像是丛林中最鬼魅的身影那般,只是呼吸一滞的瞬间,他便已然出现在了那对孪生兄弟的背后,一双冷漠的手扼住了弓箭手那脆弱的脖颈。
回应他的是一把巨大的锤,宛若要锤裂地面那般向着鹤翾砸去,鹤翾松开了扼在颈上的手,从拿锤少年的身后划过,与此同时虎牙少年的长剑也迎向了拿锤的少年,剑与锤交织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好像两只绝鸣的鸦鸟。
“你的眼睛,不能只看前面,而要看向四面八方。”
脑海里再次出现了这句话,鹤翾的身体一侧,一只锋利的箭矢便擦着他的肩头过去,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又是一只。
鹤翾冰冷的瞳孔缩小,神识注入了四肢百骸,周围一切的变化此刻都尽在他的心中。
旋起腿在空中一转,宛若摇转的花灯那般轻易躲过了两只箭矢,鹤翾落地,修长的指骨里却夹着一支干净的箭羽。
“咻。”
鹤翾轻启唇齿,模仿了一下箭羽发射的声音,随即白羽箭化作一道绝弦向那无人保护的弓箭手射去,同时重锤终究扛不住长剑的凌厉,两声哀嚎,两个身影,带着强烈的不甘与迷茫,终究倒在了这片已经满是亡灵的大杀场之上。
“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
少年拄着剑,冲鹤翾笑了笑,他的样子极其的狼狈,重锤打断了他的几根肋骨,胸骨下的地方瘪去了,还支棱起泛着蓝光的白茬。
鹤翾一步一步走过去,扶起少年,抓着少年握着剑的手对着自己。
“你……”少年的脸色变了变,眼里有快藏不住的欣喜转瞬即逝,鹤翾没有注意。
“你不是想再去闻一次紫丁香吗。”
鹤翾握着他的手,剑又向自己推进了一分。
别人尚有梦想,自己呢,自己的梦想是什么,自己为什么一无所知呢。
“走出去吧,大哥。”
鹤翾的手从剑柄处无力的滑下,他如释重负的瘫在地上,手脚随意的舒展开,鼻尖一缕清香飘过,那就是他说的紫丁花香吗?
少年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几乎颤抖着来到了鹤翾身边。
“哈哈。”
少年再笑,只是这一次没有露出虎牙。
鹤翾突然觉得心脏绷的很紧,他突然很想闭上耳朵,或者很快的死去,可惜他连闭上眼睛的能力都没有了。
“你还真好骗。”
少年站起身来,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下躺在地上的鹤翾,那眼神就像是再看一条没用的死狗。
“你说……什么……”
话语梗塞在喉头。
“就是,我一直在利用你啊,听不懂吗?”
少年得意的笑了起来。
“天生的杀胚,只可惜天真的让人好笑啊。”
鹤翾的嘴唇蠕动着,仿佛一条煮在沸锅里的鱼,张着嘴只想寻找最后一丝的冰凉。
“紫,紫丁香……”
“哈哈哈!”
回答他的是一声更加得意的笑声。
“谁会去喜欢那种臭花啊,熏的要死。”
少年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再懒得给鹤翾一个眼神,转身就要走。
沉重黑铁制成的囚笼从上空被打开,昼午的阳光登时洒落在囚笼内,刺的鹤翾痛苦的颤动着睫毛。
自由。
可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想起身,却没有一丝力气,想说话,却只发出了呜咽声。
“别费力气了。”
少年站在阳光下,笑的露出了半颗虎牙。
“记得我给你带来的那些吃的吗?”
鹤翾的眼睛猛然瞪大,不可置信的看着少年。
少年又转过身来,拍了拍鹤翾的脸蛋。
“下辈子,别再这么轻易的相信别人了。”
话说完,少年终于还是要走了。
“大哥……”
血沫从唇齿间挤出来,视线逐渐模糊,喉咙里终于残破地滚动出一句话。
“对了,其实我也没有弟弟哦。”
背影在视线里渐渐模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不要走,不要走。
鹤翾在心里重复着。
为什么,为什么,欺骗我。
不安,恐惧,愤怒,悲痛。
一时间充斥着鹤翾的身体。
好像是即将溺死在深海里的人忽然抓住了一只飘过的浪舟,刚从冰冷的海水里感受到一点温暖,却又发现那浪舟不过是更为可怕的恶兽。
紫丁香啊紫丁香。
伴随着最后一点意识在躯壳内的消退,鹤翾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任由那股未从何知的冰冷力量肆意的侵略着全身,地面,囚笼……
鹤翾再睁开眼时,耳边传来“啪·啪”的拍手声。
他撑住地起身,却发现地面早已变作了一片光滑的冰晶,里面倒影着一张冷漠又决绝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