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飞雪,群山尽白,孤鸟皆绝。
鹿衔草独立于苍茫天地间,却只见雪中红梅三四点,花开正娇艳。
“您的斗篷。”
银垂首,从背后为鹿衔草披上玄斗。后者却将他的手一揪,笑眯眯问道:“银,你会做冰床吗?”
…
“好呀——银再快一点!”
不归山的雪坡上,一人一狼快如疾风,从那山顶上冲刺下来。
“嗷——”
银狼一声低吼,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飞驰的爬犁在雪林间直冲,转弯,无数的树影跃来又后退,眼前的景色一再变换。
耳边是狂风呼啸,鹿衔草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可她却仍兴奋喊道:“银,再快些!”
飞雪迸裂,欢声四溅,只可惜山高路短,笑语乐事终须散。
-
酒足饭饱,又到了夜晚时候。
挂念着银最近都没有睡好,鹿衔草便打算将银哄去睡了,自己则来收拾碗筷。
可某人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不行。您怎么能做这种粗活,还是让我来吧。”
银不由分说,劈手夺下鹿衔草手中的碗筷,迅速地刷洗了起来。
“哎呀,我就帮你刷这一天,你明天再做也是一样的嘛……”
鹿衔草话还没说完,银已经将碗筷全部刷干净码放整齐。
“刷好了。”银说完又去拨弄墙角的碳火,“夜色已深,您该休息了。”
“……哈哈不愧是银,一如既往地快呢。”
鹿衔草老老实实地去睡觉了。
…
一夜无梦,可不知为何突然惊醒。
鹿衔草叫了几声银的名字,黑夜里良久无人回应。
她掀开被子起身将床头的羊角灯掌了,随即脚点足承,手提盏灯,踩着冰凉的地面下了床来。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鹿衔赤草脚踩在木板的吱嘎声。
透过明瓦做的窗棂,鹿衔草看见外面皓月当空,大雪已停。
穿戴整齐,披上烤得温暖干燥的狼毛斗篷,鹿衔草提着灯,推门来到了外头。
月光干净如洗,放眼望好若天明,连雪中娇闭的红梅瓣都数得一清二楚。
鹿衔草寻着覆满白雪的山路朝前走去。
晚饭时新下了些雪,此刻在路途上到成了印记,她仔细查看着上面的脚印,很快发现了银的行踪。
“他去后山做什么?”
天下山皆分阴阳两面,阳面照光受水,因而上面的草木都滋润些;阴面无水无风,草木干枯,故而不是什么好去处。
“银,你在哪?银——”
夜里风大,鹿衔草身上穿着漆黑的狼毛斗篷,小心翼翼地沿着银的脚印在雪中行进。
脚印被后吹的风雪盖住了不少,鹿衔草每一步踩在上面都要往下陷些。
新下的雪就是不实。
越走越向山下,风越来越大,月光却越来越稀薄。
鹿衔草的狼毛斗篷被风打得猎猎作响,整个人也被吹得东倒西歪,不过好在她手中的灯是羊角做罩,四面围风,不用怕在这黑夜里熄灭了。
“银——”
呼声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鹿衔草想抓都抓不住。
山风太大,一切的呼喊都是徒劳,就好似用筷子捞碗中的生蛋清,无论多少次都是枉费力气。
“啊……”
鹿衔草的嗓子都喊累了,可是依旧不见银的踪影,地上的脚印也因风雪过大吹得散了痕迹,连半点样子都看不见了。
“银为什么会留我一个人在山上,自己跑出去了啊,难道……”
鹿衔草在心中推想了一万个可能,最终那个她最不愿意相信的猜测浮出了水面。
“是妖皇!银有危险!”
鹿衔草顺着原来脚印延伸的方向狂奔了起来。
山路漆黑,她提着灯便是这林间的月光。
脚步叠得飞快,险些要栽倒在雪地上,鹿衔草在心中呼喊着,“千万不要有事啊,银!”
终于。
峰回路转,山到尽头。
密集的树林难得空出一片闲地,几个破烂的墓碑插在鼓起的雪包上。
月光再一次明澈,照在雪包上那个正偻背吞吃着什么东西的人影身上。
“银!”
鹿衔草惊呼一声,手中的羊角灯顿时掉落在地,和它一同掉下的还有银抓在手中的尸体。
银惊愕地转过身来,嘴角沾着血红的尸肉,连带着未化冻的红白之物,一同粘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不要,不要厌恶我……”
银呆呆地望着鹿衔草。
他的双手无处安放,胡乱地擦着自己的嘴角,可那副惶恐的样子配合着身下被啃得残缺不全的尸身在鹿衔草眼里却显得更为可怖。
鹿衔草冰凉的双手捂住自己温热的嘴巴,两只眼睛在凄冷的月色下睁得很大。
她后退两步,才迟迟问,“你在做什么啊?”
“我吃进食。”
银依旧向往常一样简洁地回答了她,只是此刻他的头深深低下去,藏起了那双幽夜色眸子。
“你一定要吃人吗?”
“……”
“你吃过活人吗?”
“……”
许是风声太大了,带走了银的回答。
鹿衔草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她盯着银,可是后者怎么也不肯看她一眼,只是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口。
“你以后在我身边,可以不吃人吗?”
“我是狼妖……”
这一次风声终于小了。
“我需要吃人的肉,喝人的血,如果没有这些,我就用不了妖法,甚至会慢慢饿死……”
银抬起那双幽绿色的狼眸,里面嗜血的凶残还来不及消退。
“但是求您不要讨厌我!这是我的本能,我没有办法抗拒,我永远忠诚于您,我……”
可鹿衔草没有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她扭头就跑,把银一个人剩在了那个寒冷的雪夜里。
…
回去的山路依旧寒冷,没有了羊角灯的照明,每一次林中的穿风都像是鬼影的呼喊。
月亮将自己扭曲,在大地血脉渗透出的盐粒上投下阴暗的影子,脚趾彼此摩挲,互相啃咬着对方的趾皮,骨骼在胸中横穿竖刺,拉扯着血肉模糊的筋肉,泪水一挑就破,划开脸颊,造就两条冰河。
鹿衔草浑浑噩噩地向山上走,才走到一半又停步不前。
山上的宫殿是银搭的,身上的斗篷是银做的,晚上吃的饭也是银准备的。
鹿衔草颤颤巍巍地去解身上的斗篷,随后只穿一件单衣继续朝山上走。
狼毛玄斗被静静留在原地,随着鬼风呼啸,微微泛起涟漪。
“啊……啊咻!啊咻!啊咻!”
鹿衔草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抱着肩膀牙齿打颤,鼻水刚一出来就被寒风吹成了冰棒。
“这么冷会死人吧……”
鹿衔草一溜烟地往回跑,从地上捡起了狼毛斗篷就裹在身上。
温暖在一瞬间上升四肢百骸,鹿衔草不禁放松下来,道:“好想吃烤羊腿啊……”
话一出口,人便怔住了。
她饿了尚且想要吃些肉食,那妖饿了为何不能吃肉呢?
不对不对!
鹿衔草飞速地摇了摇头。她是人,她怎么能跟一个吃自己同族的妖共情?
可她若是只羊呢,人在她眼里不一样成了可怕的怪物。
况且人吃生灵不为填饱肚子,更为口腹之欲,妖吃人却只为维持生存,二者相比究竟谁善谁恶呢?
山林寂静,万籁俱灭,唯有头顶一轮明月照,脚下残雪映光辉。
一刹那,她一直以来信奉的道义好像在一瞬间全部崩塌,瓦解,碎成一片片渣子狠狠划向她的脸颊,刺瞎她的双眼,挖空她的心脏,吮吸她的骨血,嘲笑她的虚空,虚伪,虚假,虚无。
人和妖究竟有什么不同,善者与恶者又有何区别,自己一直以来做的究竟是错还是对?
只可惜无人为她解答。
一步步,一点点,鹿衔草又寻着下山的路走还了。
月色寂寥,寒光冷照,分明是同一轮月,今日却看出了不同的模样。
破旧的墓碑处,坟包已经重新埋好,银垂头跪坐在地,后背伛偻而又弯曲。
“银。”
银依旧跪坐在雪地上,雪面冰冰凉凉,寒气渗入他的五脏。
膝盖酸疼感受不到了,脚跟麻木也感受不到了,他被自己最崇敬的神抛弃了,对他而言,还有比这更可悲之事吗?
自从觉醒记忆以来,他日日都守望着神,幻想同神再度过去的时光。
可神的身边总有人围绕,他没有机会,也无法上前,如今终于能将神守在自己身边,可是他却将神弄丢了。
神再一次抛弃了他。
他开始厌恶起自己。
“嗤……”
幽绿色的眸子转为暗红,锋利的牙齿将泪水咬得咯咯作响,危险而又诡秘的气息从他的胸口扩散蔓延。
“银!你倒是听人说话啊,不要自顾自掉小珍珠啊!”
脸被人用温热的双掌托起,银下意识抬眸,措不及防对上鹿衔草瞪圆的双眼。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暗红的眸色一下子恢复成乖巧的绿,声音颤抖道:“兮戮大人……”
“我不是什么兮戮!我是鹿衔草,鹿衔草!”鹿衔草气得跺脚脚。
望着眼前跟兮戮大人八竿子打不着的脸,银依旧激动得落泪。
他俯下身去要向鹿衔草叩拜,却被后者一个大跳躲开。
“你要再这么不正常,我就立刻抛下你不管,立刻!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楼彩卿:能不能给小鹿身边整点正常人!作者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作者(试图揪住楼彩卿命运的后脖颈)(被天雷咒电了)(委屈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