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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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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苍渺,浩大无穷。

层山之后的某个角落中,孤寂地伫立着一座坟冢。坟冢未立碑,无人得知其下埋葬何人。一旁有一座简陋的小木屋,屋门微敞,一阵风吹过,里面飘出一张信笺,而木屋主人,却似乎不见了。

另一头,中原武林盟众人上山时还踌躇满志,此刻只能慌不择路地奔逃。眼见着已经快至山脚,有人朝后细细打量了一番,终是疲累至极地喘息:“没追来,休息会儿吧!”

领头的韩溯川不置可否,但人却是停了下来。

身后众人紧绷的神经这才有些许放松,立刻或坐或躺休息起来。

柏汇阳负手走在韩溯川身侧,看着好兄弟郁郁寡欢的神色,不禁有些许唏嘘。他不过是被叫来帮忙的,这般波折于他而言倒无影响,只是心中颇有些替兄弟不值。

“你说你这倒的什么霉运,养了三年的姑娘,竟然是那大魔头的徒弟。这世道啊,诚心与你做对吧?不过那魔头虽然恶行昭彰,但对自己人向来不错,她当年为何要去江都?你从前与我说,她是非赖在你问柳山庄的,难不成,她是那魔头安插在你庄内的暗桩?为了来日他一统江湖做准备?”

“不是。”

韩溯川否定得干脆,望了一眼七零八碎士气不振的各派豪杰,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再一看,已至山脚,此刻没有追兵亦没有埋伏,应当算作已然脱险,当即便道:“汇阳,请务必带他们离开。”

而后毅然转身,重新朝山上走去。

问柳功法施展凌踪步如鱼得水,只刹那间,便已隐没在重重山林之后。

柏汇阳张大的嘴还没来得及发声,回过头看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只好砸吧砸吧嘴道:“他说他忘了样东西在上面,让我们不必管他。”

那眸色极淡的男子故意落在了最后,与接近精疲力尽的其他人相比,倒显得十分游刃有余。眼见着韩溯川转身重新上山,既哀怨又兴奋地叹了口气,将嘴里叼着的草吐了,悄然追了上去。

山中树木渐稀,积雪渐显。

某处早年被砍伐,经年累月雪色不褪的树桩上,坐着一个人。

素白袖袍宽大,裘衣曳地,墨发于脑后用木簪挽起,低眉间,清楚可见额前发丝已从发根处白了。听得响动,倏尔抬头,望见迟疑着逐步靠近的白衣剑客,缓缓立起。

剑光如闪电般瞬息而至,韩溯川根本没有多思考。

天山之上,挡在他路前的诡异之人,无论是谁,总归不会是友人。

那人目光寂静如岭,仿佛沉淀了悠久岁月,侧身挪步抬臂一挡,便将剑光制住,尔后顺着剑柄手指敲在他虎口,动作轻巧,力道却惊人,硬生生将韩溯川手中剑打落在地。

韩溯川一瞬有些愣神。

他行走江湖许久,遇上武林前辈不知凡几,能见面一招便将他手中剑击落的,从未有过。心底陡生寒意,此人居于天山之上,与顾守城究竟什么关系!?顾守城的曼陀罗究竟藏龙卧虎了多少人物!?中原武林盟,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将这贼窝拿下!

女子却温柔看了他一眼,俯身捡起雪地中的流光,出手便若蛟龙出水,雷霆万钧,剑法凌厉却讲究一个正大光明,正正是问柳剑法。

问柳剑法从不外传,若这世上还有她这般年岁使得这般游刃有余的,只能是……

“川儿……”

女子收剑垂眸,悠悠的叹息声,让韩溯川浑身一凛。

他消失了二十余年的母亲,左婵。

可她……为何会是在天山?

韩溯川视线落在她手臂的那条黑带上,喃喃发问:“你在……给谁守孝?”

他爹分明还在江都活得好好的……

左婵将流光还给韩溯川,瞥眼扫过右臂黑带,露出几分哀伤:“我师父,时傅笺。”

时傅笺正是二十余年前天下第一的杀手,亦是顾守城授业恩师,传言二十年前的天山之变前,死在了徒弟顾守城手上……时傅笺无妻无子,由徒弟为师父守墓,倒也合情合理。但她一走二十余年,没有丝毫消息,韩溯川想不明白。

更何况,亦不是没有传言到过他耳朵里,时傅笺当年与自己的这位徒弟,似乎还有过一段往事……

“你……”韩溯川心中很乱,既激动于重见生母,又气愤于她撒手二十余年不管不问,张嘴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问候稍显多余,毕竟对方或许根本从未想起过还有一个儿子,不管不问又显冷漠,无论如何到底是亲生母子。

他只能平复心情,将流光归鞘,抱拳躬身,恭敬中带有几分疏离:“儿子有要事要办,之后再见过母亲。”

左婵叹了口气,转身从树桩后拿出一件衣物来:“原是受人所托拦你一拦,可瞧你这模样,应当是在怨我,我的话,大抵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衣物在他面前抖开,胸前是一副护甲。

“顾守城凶恶至极,我在天山,他当会给我几分薄面,不伤你性命,但凡事总有万一,穿上吧。”

韩溯川摸着那用铜片串成的护甲,既贴身,亦能防御胸背,一针一线皆是心意,心中升起无名怨气。

“你为何会在天山?顾守城为何会看你的薄面?你到底,为何从来没有音讯!”想起她说的,受人所托等在此处便是为了阻拦他,心脏猛地一缩,“你到底,受谁所托?”

左婵偏过脸去,目光稍黯,却是有些自嘲的语调:“横竖拦不下你,受谁所托,还重要么?川儿,天山之上那人是谁,你我心知肚明。我既在天山,又如何能联系你们?可我若不在天山,问柳山庄,你们父子,哪怕凭借当年天山之变中,你爹与顾守城的些许交情,或许也得不了他的多少恻隐。”

她的手拂过衣物上的胸甲,眼神迷离。

“我在墓前守了二十一年,若他在天山,每个月都会来祭祀。然后与我打一架,我无数次败在他手上,他却每次都只跟我说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么?”

韩溯川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有些许茫然。

“他说,‘师姐,只要你继续替先生守墓,我便不动问柳山庄。’顾守城虽然弑师,虽然将天下恶事做尽,却居然要为了他心中所谓的‘师父心中最后挂念我’而将我困在此地,而他自己,却只敢称‘恩师’为先生,多讽刺。”左婵抬手抚过他的脸颊,感叹道,“一晃,居然二十一年了……你也不是当年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娃娃了。”

“为什么?”韩溯川失神地问道。

因为他弑师,却让他母亲来守墓?让他从小便只知道自己有个母亲叫“左婵”,却至今才是二十二年人生中头一次相见。

“大概是因为……”左婵笑了一声,“他是真的,心中有愧吧。多说无益,但我能否问一句,此去前路不知,我不愿你前去,亦有许多人不愿你前去,你当真要一意孤行?”

“母亲……天山上,有我心仪之人。我见过五年前她的模样,五年前曼陀罗发生过骚乱,想来那时便是她逃出此地引来的追杀。她本有心离开此地,这次是因我而重返,我不该放她一人在此。”

“或许将命丧在此地?”

“母亲有想过,顾守城若是从头到尾都在骗你呢?”

“我不过在赌罢了,若是无论何种选择都要死,便赌一局有何不可?”

“我也是。若我与她无论如何都会分离,我也想赌一把,不是以这种方式。这样我会不甘心。”韩溯川面上浮出暖意,“她是我承诺过一生一世之人,母亲应当明白。”

左婵抿唇阖目,将铜甲放在韩溯川眼前,转身离开。

茫茫雪地中只余满是遗憾的吁叹。

“一生一世……我如何不懂……”

已是子夜,满月在头顶散发着清冷的光辉,积满雪的空庭院在月光下很是亮堂。空旷的雪地中立着一道人影,背对着韩溯川静静站在那儿不言语,却让他下意识停下脚步。

这个时辰还在此处,怎么看,都像是在等他。

果然,那魔头微微侧过身,望着他的目光带着些许藐视的意味。

“我从前知道你父亲蠢,白日里你退走,我还道你与你父亲不同,至少懂得些进退了。”

韩溯川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我要带走她。”

“她是我嫡传的弟子,自小便养在我身边,你说带走就带走?”顾守城挑挑眉,“况且,你带走她,又能如何?”

“便如前辈所言,我带走她,或许也保不了她平安,但是,至少我知道,她不愿意留在这里。既然如此,我不会留她在天山。”

顾守城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来了兴致:“她不愿意待在此处,你便想从我手中将人带走?韩三良当年不识时务,你怎么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她父母双亡之时,是我将她带回了天山,教她武功,将她养大。她只是在你问柳山庄待了三年而已,我是她师父,你又算什么?”

“她不管师徒情分也要逃出天山,南下江都,找寻问柳山庄。或许前辈是她师父,但前辈也仅仅只是她师父而已。她不喜欢天山,前辈强留她在天山,不知有何意图?”

“意图啊……”顾守城喟叹,“她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奇才,我不将她教成天下第一,于心不安,这个意图,可够?”

“但那并非她的愿望。”韩溯川皱紧眉头,眼底迸出些怒火来,“她承你恩情是真,但你与她过招之时次次杀招,若我真留她在天山,不必等什么凭空出世的天下第一,她便已然死在你手上了!”

“怎的到你口中,我这般冷血无情?”顾守城眼底漫上笑意:“但是……若她不中用,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可惜?”

“她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怎能如此!”

“为何不能?我是臭名昭著真恶人,你们中原武林盟又何尝不是道貌岸然伪君子?”

“你究竟如何才能放过她!”

雪地中的魔头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语气亦沉了下去:“韩溯川,你不能仗着阿弦欠你几分恩情,便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若是她因我而受困于你,我倒愿拼死一战!”

顾守城鼓起了掌,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赞赏:“许多年未有人敢挑战我了。你很有勇气,但是,阿弦怎么想的,你又是否知道?”

母亲也好,楚弦也好,皆是为他好!却没有一个人想过他是如何想的!凭什么!

韩溯川心底不甘与愤怒在这一刻全然迸发出来,咬牙喝道:“她也未曾问过我是否愿意!”

“你这情深义重的模样……骗骗小姑娘还行。当初有人比你更深情,但最后又如何?还不是将人一脚踹开,过自己的好日子去了!”顾守城旋即又收起了刚冒出来的怒气,施施然,“不若这般,白日里她替你接了三招,你这回只需接过我一招,还活着,我可以让你见她。她若是愿意跟你走,我不拦,如何?”

韩溯川冷目逼视:“当真?”

顾守城微微一笑:“我最讲信用。”

“好。”

话音刚落,流光出鞘。

月色银辉流转于剑刃之上,温和亦多情,恰如此时这不自量力的年轻人。

顾守城眼底升起些许异样的情绪,不知想起了什么,转瞬化为冰冷的恶意,略一抬手,手指一弹,数十颗水滴缓缓在空中凝结,继而被内力操控着成了一颗颗晶莹透亮的冰珠。

“接吧。”他缓声道。

那数十颗冰珠宛如最坚硬锐利的暗器,直直朝着韩溯川急速攻去,仔细瞧去,每一颗,竟是都冲着周身大穴而去!数十颗,却是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给封死了!

这是真正的杀招!难怪,只需他接一招!

他此刻方才明白,白日里,面前这魔头到底还是看在楚弦的面子上,收了些手,否则,单凭他这一招凝水为冰做暗器的手段,一个照面,便能将他们所有人都给掀得人仰马翻!

顾守城一向对中原武林盟虎视眈眈,今日若是真将他们所有人截杀在此地,虽说不至于就此令中原武林盟土崩瓦解,但前来之人多为年轻一代,中原武林盟的未来总是堪忧的。

如此好的机会,他却因楚弦而罢手了。

顾守城可是会弑师之人,韩溯川才不会去相信什么他当真因为楚弦欠着一个恩情,所以愿赌服输将秦可言还回。

那么,他如此痛快,便必有隐情。

而事情结果是楚弦被留在了天山。

那么他的目的便不言而喻了。

如此想来,楚弦自打秦可言被放回空幽谷几日后,便屡屡逼婚,便是早就料到是这般结局。而他却因担忧生死难料,总要求个圆满,妄想着从天山安然归来之后,再好生安排。

应当听她的,及时行乐。

应当答应她的,至少……他们之间,不至于像两年前一般,带着遗憾分离。

可遗憾有过一次,便足以噬心彻骨,他怎么可能再忍受第二次?

眼前冰珠宛如天罗地网朝他而来,带着可怖的威势,有着极快的速度。

他仿佛在一瞬间,看见了生死之间的界限。

冒出过一个草率的念头,如果当真带不回她,便如此死在天山,也算对他们之间,有个交待。

可是……

那个在大雪肆虐的江都,穿着死人衣裳,盗着小店食物的少女,在听闻他的名字时,清澈透亮的眼瞳,露出的期盼与喜悦,灯会时骗他许诺一生一世时的狡黠,摧山派刀剑相向时的悲恸决绝,以及,这些时日在空幽谷中隐居时的恬淡安然……

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放手了呢?

终究是——

不甘心啊!

他气沉丹田同时运转凌踪步与问柳心法的一瞬间,那些冰珠的动向仿佛有了些许迟缓。对方是武功当世第一,硬拼决然不可取,只能侧身躲去,却仍旧慢了些许,只能躲过部分,又让流光挡住些许,让那些冰珠避过要害。

一连串的“噗噗”声,与血花冒出,那些冰珠像箭矢一般刺入身体中,穿体而过,白色衣衫登时漫出鲜红的血色,韩溯川的身上已然多了十余个窟窿,挺拔的身姿已然弯下了腰,用流光剑拄着才能勉强站立。

他只觉得浑身四处像破了口子一般,真气不断外泄,夜里本就寒凉的风也更显刺骨起来,让他下意识想要蜷缩在地取暖。

但他不能躺下。

不能昏过去。

不能死。

阿弦……

他在心中默念着,缓缓直起了身体。

因为失血过多,脑中已经泛起嗡鸣声,而眼前也已模糊一片,隐隐约约只能瞧见那道玄衣身影,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倒是十分守信,说是一招,便是一招,未再有动手的迹象。

他扯起嘴角,鲜血直涌,但那不是最重要的。

“我没死。”嗓音嘶哑破败。

确实没死,但这模样,也算不上好。问柳山庄少庄主,向来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何时如此狼狈过?

“哎,”顾守城面露惊讶,状似意外地拍了拍手,“还真没死。”

“我要见她。”韩溯川勉力仰头,身上的血水一滴滴地往下落,看着便可怖。

瞧不清对面人眼底一闪而过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情绪,未见回答,语气更为坚决:“我要见她!”

有云遮蔽了月色,顾守城望了一眼暗沉的天幕,终是松了口:“落暮,带他去吧。”

铁面覆面的男子似是等了许久,得了命令,便立即将人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就当是“岳父”考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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