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二十七年，立冬，汴京城天空乌蒙蒙的。

安怀南从床上惊起，这已是南晋王朝覆灭的第七年，前尘旧梦每晚都会袭来。

父皇和皇兄死于乱箭之下，头颅被吊在皇城正午大街，母后与女眷自刎于中宫，宫人几乎被屠杀殆尽。大梁王薛洪武端坐在大殿龙椅上，抽了侍卫的剑丢在他脚边，给了两个选择，受去势之刑成为一个废人在折辱中苟活或成为皇城大门上的另一颗头颅。安怀南选择了做一个废人苟延残喘，发誓定要血债血偿，蛰伏在淤泥里，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

最近晚上越发不能安枕了，揉一揉太阳穴，拢起如瀑的青丝扎髻，没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

“公子，今日立冬，多穿些吧”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开门进来，来人穿着旧布衫但利落干净，估摸着年过半百，双鬓已有了白发。

他拎着壶热水放在桌上，腾腾地冒着白气，门缝钻进来的风晃动了桌上的烛台，称得床边人脸跟今晚月亮似的，眉眼清俊，带着淡淡的愁容。

“咳咳，蒙叔没事的，今天是迎燕北世子入京的日子。多少双眼睛看着，只怕是我凄惨潦倒才能如了他们的意。”安怀南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宫人衣装，说道“走吧，去瞧瞧这位燕北世子”。

蒙叔叹了一声，不再相劝。公子年少时被这群薛氏狗贼折辱，落下了病根，才十七的年纪却每逢阴雨冬雪，双膝酸痛难忍，那薛三子与那薛氏老儿一般假仁假义，虽为公子求过太医，却也是徒劳。

这番遭遇就算是见惯战场生杀的将士受了，怕也早已自戕，任谁也想不到，南晋王朝的希望最后会落到那个从小被父皇母后捧在手心的幼子身上吧。

安怀南随着大梁三皇子的车驾在侧，低着头走在一众宫人之中，寒冷的天气让他压不住的低低咳嗽。这三皇子薛子陵对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思，他心里清清楚楚。

十岁那年的选择，让他受了去势之刑，酷刑遗留的伤势烧了他整整七天七夜，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一条命。也许是折辱够了，又或许是觉得他活不长，薛洪武把他丢在皇宫偏远的废弃书阁之中，像一条被人遗忘的狗。

好在两年前，三皇子薛子陵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十六岁生辰那日向皇后周氏求了他。这周氏对皇三子颇为宠溺，受不住小儿子的哀求便应允了，从此三皇子身边便多了个小厮唤作南风。

所谓南风，取得正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意思。

“南风，入了冬你身子有病根，进到车来里暖和。”三皇子的声音从车驾内传来。

安怀南定了定神没有理会。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车驾另一侧便传来了肖公公的声音：“哎哟，我的殿下，使不得，今儿这场合您可不能乱来。”

肖公公是陪着三皇子长大的内侍，最是知道这位祖宗的性子，外面看着斯文儒雅，内里却最是认死理，吃软不吃硬的主。

这皇三子是皇后周氏所出，还有一位一母同胞的兄长便是当今太子，有这太子和皇后在，三皇子从小便恣意惯了，于政事毫无兴趣，只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像个皇子，倒是一身书生气。

这次燕北世子入梁为质，皇上亲指了三皇子迎接，也是存了磨炼的心思，断断不可在此事上再出岔子。思及此，肖公公回道“这万一让皇后娘娘知道，奴才受罚没什么，那位怕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了”。

薛子陵这才作罢，歇了心思。

车驾驶到西城门，仪仗队早已在两侧排列整齐。

天空乌蒙蒙的，积云一直排到天边，和着冷冽的北风，似是快要下雪了。礼部侍郎捧着皇上的诏书，远远便见到三皇子的车驾，连忙上前施了一礼。

此时前哨来报，远处一匹玄马正向城门奔驰而来，仪仗队中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燕北世子只一人前来。”礼部侍郎轻咳一声，人群安静了。

旁边的小吏凑上前：“大人，前哨确认，燕北世子的确是仅带了一名侍卫”，礼部侍郎点点头不再言语，好整以暇目视前方。

安怀南站在人群后，抬眼紧盯着远处那一人一马快速向汴京城靠近，此时天上忽然开始飘起了絮絮的飞雪，竟似那人裹挟了塞北的风雪一般席卷而来。

马匹通体黑亮，四蹄雪白，肩高六尺，非中原的马匹所能及。跑马至近前，马背上的人勒紧缰绳，宽肩窄腰一袭红衣骑装，腰间一柄如月弯刀，一只银扣将发丝高高束起，剑眉星目，鼻梁高挺。

马匹站定那人却未下马，眼神中尽是恣意少年气，只见他朗声道“在下燕北世子呼衍盛”。

礼部侍郎到底是个文官，哪见过这架势，被马匹昂起的前蹄吓得腿软，好在有旁边小吏搀扶，才没失了体面。

燕北世子这般草莽行事，实在是拂了大梁的脸面。三皇子薛子陵蹙眉走上前，礼部侍郎即刻扶了扶官帽，正声道“燕北世子接~旨~”。

原以为这位世子会再作出什么不合乎礼数的举动，却只见呼衍盛笑了笑翻身下马，右手握拳轻捶左胸行了一个燕北礼，随后单膝跪地接旨。

薛子陵心中有些许意外，但是面上不显，将圣旨递到了这燕北世子手上。礼毕起身，呼衍盛今年十六，身量却已与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相当。

薛子陵道：“久闻燕北世子之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还请随我一同入宫觐见父皇和母后。”

“想必你就是三皇子。不急，还需等我侍卫片刻。”

薛子陵疑惑道：“为何侍卫竟未随主人一同前来。”

“踏雪性子太急。”

“世子侍卫名字倒别有诗意。”

“踏雪是我的马。”

踏雪在一旁摇头打了一响鼻。

一行人一大早浩浩荡荡地到了西城门，现下又从西城门浩浩荡荡往宫里去。

呼衍盛骑着踏雪，慢悠悠地跟在仪仗队后面，优哉游哉地看着街边商铺的景色，像是觉得新奇。

“主子，您不该替小王子来这里。三年，草原的马驹都能下崽子了！狼需要在狼群才能成为头狼，您的大哥会比您有更多机会获得战士的信任。”

说话的便是那位姗姗来迟的侍卫，一身劲装，寸发，却在后脖颈处留了几缕小辫子，让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北蛮人。他此时正一脸不忿，好像自家世子受了天大的委屈。

呼衍盛朝着街边青楼的姑娘吹了一声口哨，俊俏的模样惹得一众姑娘调笑，随后漫不经心回道：“巴图，不要忘记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巴图知道自家世子的脾气，正色捶胸行了个礼，便不再多言。

队伍中的礼部侍郎瞧见这燕北世子行径粗鄙，一脸鄙夷地摇头，暗骂了一声“北蛮子”。

话音刚落，忽地前方三皇子车驾停下，礼部侍郎定睛看去，车内之人伸出手，要将一个暖手炉递给一个宫人模样的人。

突然想起宫中暗传的秘辛，礼部侍郎心中暗暗大呼不成体统！这前脚刚鄙夷完别国世子，没想到后脚自家的竟然更不争气！

薛子陵此番行径，安怀南一点也不意外。这人一向如此，看似表面温和自持，内里实则骄矜惯了，行事从不在意旁人。

他是大梁皇三子，可是自己一无所有，薛子陵的喜爱能带他出那衰败昏暗的书阁，也能将他陷入万劫不复、功亏一篑的绝境。好在薛子陵还有几分文人的自矜，对他从来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矩。

轻叹一声，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回道：“外面天凉，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外面下雪了，南风，我怕你...”薛子陵急忙道。

“好意奴才心领了，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好不好...”安怀南知道薛子陵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压低声音语气带上了几分哀求。

“好，我都听你的。”果然薛子陵结束了这场闹剧，肖公公连忙摆手，车驾恢复了移动。

安怀南暗自松了一口气，却感到如芒在背。他的身份任何差错无异于悬崖走钢丝，若要以星火对抗坚冰，如同以卵击石，只能步步为营。现已经蛰伏七年，再等七年他也不怕，可是南晋旧部等不了，他们大多是父皇的旧臣，已不再年轻。

蒙叔在皇子府当车夫，入不得宫。

那燕北世子一行卸了武器进殿面圣，安怀南现在的身份是薛子陵的小厮，入宫后只得在大殿外侧等候，和他一起等着的，还有世子侍卫巴图。

安怀南暗暗打量对方，巴图手拿着自家主子的弯刀，紧紧盯着大殿方向，似是一旦有动静就要冲进去掀了大殿屋顶。

那把刀与寻常燕北武器有所不同。他曾随父皇到过南晋与北蛮的边境，当时燕北尚未建国，北方草原都是各大部族相互倾轧。蛮子用的武器，大多用生铁与抢来的兵器二次熔炼，远不及眼前这把精铁所制的弯刀。

大梁国境多以山林为主，矿产资源丰富，因此冶炼锻造工艺发达，精妙的兵器成为了大梁军队强盛的关键。而这把刀工艺虽不及大梁，但也远超了北蛮所能达到的水平。看来这燕北建国短短十数年，野心确实不小。

回过神，发现那个侍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盯着大殿，而是一脸凶相地盯着他。随即摸摸鼻子笑了笑，换上一副谄媚的脸：“侍卫大哥别见怪，没见过这北疆的稀罕物件，看走了神。”

巴图侧了侧身，扔下一句：“再看，挖你眼睛喂豺狼。”

但要是仔细观察，巴图耳朵不可察地微红，心想这中原人难道都长得细皮嫩肉的模样，怪让人心痒痒的，活像只雪狐崽子成精了。

草原骄傲的狼才不会被卑鄙的狐诓骗了去！又想起自家世子来时在长街的受欢迎程度，巴图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这些个中原狐媚子离自家世子远远的。

狐媚子安怀南讪讪赔笑收回目光，心道有所图，便有所用，看来得找机会接近这位燕北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