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复明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快，但转瞬即逝，以致于林泽清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在夜晚的霓虹灯下，虽然五官暂且没入了夜色之中，但利落流畅的身体线条也十分抢眼。

“在等车吗？”没有称呼，语气不咸不淡，毫无疑问是偶遇。

“助理开车来接我，可能是遇上堵车了，还没到，我再等一等。”

他想了想，觉得既然乔复明问了自己，那也应该反向关心一句：“乔老师也是在等车吗？”

话一出口自己就觉出奇怪，毕竟他知道乔复明的公司可不在这条街。

那或许是有应酬？或者其他什么事情？总之和自己没关系。

“我来逛逛。”乔复明目光茫然了一瞬，险些失态，但还是堪堪咽下了后半句话。

小陈很快开着车如救世主一般降临，摇下车窗叫林泽清，于是林泽清上前一步拉开车门，然后回头问了一句，“乔老师，您去哪里，要送一送吗？”

乔复明的眼神莫名阴郁了些，看起来颇为犹豫。

以致于林泽清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

毕竟像乔复明这样的大咖，出行一定是有车接车送的，即便是现在孤身一人，想必也是有事情要办，完事之后是一定不会没有安排接送的。

“好吧，那麻烦你们了。”

晚间，橘黄色的路灯光影流转，乔复明跟了上来，同站在后门处的林泽清距离骤然缩短。林泽清没想到乔复明会答应，愣神之间还没来得及登上车后座。被乔复明的动作一催，他背过脸去，俯身钻进了黑色的车身。

“小陈，先送乔复明老师。”林泽清坐在后座左侧，上了自家的商务车，自觉找回了话语权，“乔复明老师住在——”

他停了下来，突然卡壳。

熟悉的地名甚至于楼号房号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是这个时候的林泽清，有什么立场和身份会知道这些？

重生后半天之久，已经拿了记忆红利一路畅通读剧本的林泽清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束手束脚的掣肘感。

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不行，既然重生了还保留着之前的记忆，那一定得找个时间好好梳理一下思绪，看什么是这个时候该知道的，什么是不该知道不该说的。

那厢，乔复明适时报出了一个高级小区的名字，小陈直接殷勤地应上声，调转车头开过去。

小陈一直跟着林泽清开车，在圈子里自然“单方面”认得乔复明。虽然林泽清这部戏已经定下了和乔复明搭双男主，但二人此时的地位实际上相差悬殊，进组前除了试镜时见面短暂交流、和定角期间一起和导演吃过几次饭，私下里根本就没有来往。

而今晚乔复明搭车，小陈清澈的目光中简直透着蓬荜生辉的光。他忍不住从后视镜看老板的表情，却发现林泽清神情复杂，仿佛有些局促。

车窗玻璃贴的膜质量过关，外界完全窥不进车内的同时，车中乘客向外看，光感也自然而然降了好几个度。

本就是夜晚，路灯和楼宇里漏出来的光再亮，依旧遮掩不住天幕倾泻下来的黑暗。

沉默随着浓郁的色泽化开，没有人再开口，氛围好像不似小陈想象得那般轻松合宜。于是他也不再擅自搭茬，只专心开车。

早已过了堵车的点，车开得飞快，林泽清默默看着街牌，知道快到乔复明家所在的高档小区了。

“林先生还在读剧本吗？”

乔复明冷不丁开口，指了指林泽清随身的包。

林泽清目光顺着过去，才发现自己慌忙中并未将剧本塞好，且这包本来就是装饰大于实用，空间并不大，剧本塞进去露出了一角。

这话很像是怀疑，唐沐下午的提醒又一次萦绕上来。然而林泽清仔细想了想此时此刻自己的处境，很客气地笑了笑，把剧本顺势掏了出来。

“想带回家，晚上和明天休息的时候有空再尽量多看一看。”

他随手“哗哗”地翻了几页，彩色的注释和划线一闪而过，随后合上放到一边，“毕竟要跟乔老师合作，我得保证万无一失。”

虽然在这个时候林泽清还没体验过红的感受，但在圈子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他知道在乔复明这样实力派的大咖面前该展现什么、收敛什么。

乔复明眉眼微动，嘴角却没有一丝笑意，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乔复明住处所在高档小区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小陈踩下刹车，看了一眼门卫，极有眼色地回头，看见乔复明微微颔首像是沉浸在思考之中，不得不柔声唤道，“乔老师，请问您家在哪一栋，需要我们开进去吗？”

“不用了，这里的门卫会盘查，登记很麻烦，我自己走进去就好。”他打开车门，站到门外后回头，一股属于夏夜的燥热气息跟着涌进已经打了冷气的车内，“林先生，我们后天开机仪式见。”

*

林泽清独居的住处离乔复明的小区有一段距离。考虑到作为公众人物的特殊需求，安保等工作也很出挑，但档次远远比不上乔复明的住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处房产会在小半年后被卖掉，他也在乔复明现下居住的小区购置了一套新的居所——也就是后来三年一直到飞机失事时，林泽清在北京的固定居所。

不过命运兜兜转转，通过这样离奇的方式重回旧地，林泽清打开门走进玄关，也有种扑面而来的恋旧和思念。

独居的林泽清除了偶尔刷手机之外，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一踏进家门就马不停蹄地洗漱。

吹干头发裹上宽松的浴袍，他松松垮垮斜仰在沙发上，习惯性敷上一张面膜护肤，总感觉时间还不晚，刷手机度过太过浪费，左顾右盼后还是拿起了带回家的剧本。

不知是喝过感冒灵的困劲爬了上来，还是重生时消耗了过多的精力，林泽清感觉精神愈发难以集中，目光在白纸黑字上绕来绕去，却总是恍恍惚惚，越过纸张看见了别的人。

他从前籍籍无名的时候经常熬夜在片场看剧本等着自己的戏，自觉这一点困意不算什么，然所有的小技巧都用尽，他彻底发现，自己不是单纯地犯困。

林泽清扔开剧本，自暴自弃地躺下闭上眼睛。

其实看来看去，剧本早已烂熟于心，无需熬夜打磨了，心事便肆无忌惮地爬上来，占据了心口的位置。

从前的那段时光，乔复明以前就喜欢在工作室楼下等他，在他下楼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拙劣而热切地送给他一个惊喜。

明明都已经很久没有相见，明明都以为再次相见也不会心生波澜。

他突然回想起飞机上的最后一秒，阖上眼睛的最后一秒，心中那个人的模样。

一丝苦笑挂在唇角，片刻他感觉有点热，拿起手机想打开空调，找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自己曾经旧的居所，和新居的智能控制装置不同，这里装的空调挂机和柜机都要用遥控器才能打开。

硬邦邦的事实摆在眼前，重生之初的激动与喜悦褪去了大半，理智开始慢慢回笼——说到底，重生一次，他该干点什么啊？

空调的冷气开始释放，舒服的温度裹挟了周身，林泽清坐起来强迫自己不要睡去，一点一点分析自己的处境。

三年后，他事业有成，早已拿下大满贯的奖项和多项视帝，业界口碑良好，团队优秀和睦，前景一片光明；家人也都各自安好，妹妹大学毕业也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算起来，他没什么遗憾的。

可是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呐喊——不，其实不是。

母亲每每打电话都半开玩笑地问自己什么时候找个伴侣，唐沐也经常开玩笑问老板想solo到什么时候。

一瞬间，心底某个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地方通透澄明。

飞机引擎的轰鸣和乘客的呼救犹然在耳，他对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再度清晰。

*

早上，手机微信多了几十条新消息，林泽清一一点开，发现剧组几个小时前拉了一个微信群，孔导和其他演员都在群里。有些夜猫子很晚都没睡，已经在群里打了招呼。林泽清跟了一句，浏览后发现没有重要通知，随后关上了群聊对话框。

还有一条好友申请提示。

验证信息里写道：【你好，我是乔复明。】

林泽清手指差点一哆嗦，一瞬间心尖好似被猛力敲击的琴弦——颤抖得不像样子。但理智很快回笼，他点了“接受”。

马上就要一起进组拍戏了，还是和乔复明的双男主戏，作为两位领衔主演，开机仪式前一天加个微信也正常的吧。

林泽清正想去理一理自己乱如麻的内心，手机铃声响了，唐沐的电话打了进来。

唐沐对林泽清这次进组也分外重视，把剧组通知的开机仪式相关事宜细细整理了一遍发给了林泽清，顺便提起一家高奢西装品牌方联系了她，想跟林泽清签约代言人。

“LUKE的知名度高，开出的条件也出人意料地优越，而且LUKE这几年才开始联名打造国内市场，在中国大陆的代言人之前只有一位，你是第二个被挑中的，这样的殊荣对咱们来说非常珍贵。”

唐沐听起来很高兴，“签约的事情我会在最近帮你办妥，广告拍摄不着急，不会耽误你进组拍戏，余下工作一切等到雨中行拍完再安排。”

“对了，今天我听小陈说，昨晚上他接你回家的时候顺带捎上了乔复明？”

林泽清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交代：“下楼的时候碰上了，不知道乔复明怎么刚好也在那里，我问了一句要不要送一送乔老师，他答应了，所以就上车一起走了。”

他说得极其朴实，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描，可这不耽误唐沐的兴奋。

“这样不错，乔复明这种资源我们少不了要打点，你们马上要一起拍戏，平时你多上上心，对你自己的发展有好处。”

在这个圈子里的很多时候，实力只是浮出水面后锦上添花的利器，而资源人脉是必不可少的船，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汪洋中把其中一部分幸运儿拖出深不见底的水面。

本就用眼过度而有些干涩的眼睛突然发酸，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只好开口应“是”。

乔复明是何许人，他不单单演过名导票房最叫座的电影，凭精湛的演技拿下当年影帝、曾在一年之内主演电视剧获三个主流奖项提名、自己拿到两个视帝，是业内无可辩驳的实力派演员；他还是娱乐圈里少有的自带资源的乔氏集团董事长乔宇业的独子。

别人在这个看似光鲜靓丽的圈子里围着资方转，自己的每一点资源都担心会因为哪一处得罪而顷刻间灰飞烟灭，但乔复明永远不会。

林泽清自嘲地笑了笑，突然就收拾好了自己纷繁的思绪。

他是个心软善良的人，但可不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