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祠堂都是特别有灵性的，它们轻易不会显露人前，也不需要大量的香火功德，只需要随缘而已。能救人，便也能...杀人。

但沈初白感觉祠堂不是奔着他来的，那便只能是与他同行之人。隐藏在夜里的杀气，让他彻夜未眠，直到天亮才散去，落了一地萤火虫的残骸。

农民沉默了一会儿，拿过烤热的饼，站起身来道：“走吧，下山。”

沈初白不置可否，接过一块，小小的咬了一口，淡淡的面香刺激的他愈发饥饿。

牛车的速度比昨日快了许多，沈初白肯定这人有事瞒着他，但神草与他无关，他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只想赶紧进城，跟仙界取得联系。

这一路荒芜，属实无趣，他夜里本就没有休息，迷迷糊糊间便失了知觉。

睡得倒是挺踏实，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反正他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

沈初白从未如此窘迫，就连他飞升之前，也是拜在有名的仙门世家，无人敢对他如此欺辱。

越想越觉得他吃的那块饼有问题，可现在周围根本就没有农民的影子，更别说黑的啥也看不见。

他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却碰到阻碍，四周仿佛是铜墙铁壁，牢牢的将他困在里面，行动受限。

应该是个长形的箱子之类的东西，他挪动的时候，发现手腕上被捆了什么东西，叮铃哐当的发出声响，好像是锁链。

沈初白来不及细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便听见外面有些异动，紧接着他面前的盖子被掀开，总算透进来了一些光亮，让他足以看清他的处境——

首先看到的是一尊神像，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雕磨，约莫两人高，形态威猛，背后生有单翼；紧接着是正在上香的道士，胳膊上搭着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像是祭祀常用的经文；最后便是跪在地上、以额抵地的人。

沈初白的声音有丝沙哑，恢复些气力便想挣脱束缚，“这是什么地方？”

地上的人没有动，虔诚的伏拜着神像，倒是那道人拂尘一挥，锁住他的链子瞬间收紧，让他动弹不得。

“神庙之内，不可喧哗。”

原来是那山中的古怪祠堂，难怪沈初白觉得有几分眼熟，半翼神像应是陨落的羽神，不知在此磋磨了多少年，才能生出山灵。

莫名其妙被绑来，还问不得了？

沈初白道：“你们要做什么？”

道人走到他身前，看起来年纪不大，五官平平，长相普通，丢在人群里定然无处可寻，唯独一双眼睛透着精明：“算你命不好，今日交代在此，你可还有未完成的心愿？”

这听起来他好像非死不可，沈初白尝试调动灵力，可他的仙元受损严重，法力根本无法凝聚，只能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这样对我？”

地上的人突然直起身子转向沈初白，朝着他磕了个响头，果然是白日里那农民，“上天有好生之德，仙人既然遇到我，就救我一命吧。”

沈初白忍不住扯了扯唇，“你将我绑来，是为了求我？”

那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道人一拂尘阻了，略有不耐的道：“不必多言，事到如今，他是你唯一的活路。”

沈初白多少也能猜出这阵仗是想将他生祭给神像，开口喊他仙人，便是知道他的身份。只是他不明白前因后果，觉得非常冤枉，循循善诱道：“你们若是遇上什么困难，可以说出来，我帮你们想想法子？”

农民的神情看起来似乎十分纠结，小心翼翼的看了道人好几眼，见他没有出言阻止，方才道：“独子中毒，我得大师指点带了几只妖怪来山中献给神庙，才求得神草...便多摘了一根...”

沈初白这才明白昨夜所见的杀气为何而来，惩戒贪婪天经地义。

道人接着道：“既然欠了，自然得还。我观你面相，是有仙缘之人，比那些小妖小怪更加能平息神庙的怒火。”

何止是有仙缘，他甚至已经是仙界的越琛仙君了！

沈初白道：“你将神草还回去，好好认错悔改，神庙不会难为你的。可你若是执迷不悟伤人性命，才真的天理难容。”

道人和农民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对不起了小兄弟，你要怪就怪你命该如此吧。”

沈初白这下明白了，说来说去，就是因为贪婪作祟，不愿还神草，所以想用他抵了呗？

神多无善恶区分，祭祀生死不忌，只看效用，他自带仙元灵气，这道士一眼选中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沈初白眼神澄澈，直直的看着他：“我误落荒山走途无路，遇你是因，被困是果，衔草报恩，我可以认。但你贪婪盗取神草是因，被神庙追杀是果，你也清楚。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你儿子行医治病，亲试毒药，此乃功德无量，若我今日间接因他而死，他的果当会如何？”

农民思考片刻，脸色一变，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站起身来：“你是说，我儿子会毁了功德？”

道人拂尘再次挡了他：“他这是在诓骗你。”

沈初白又道：“令郎一生行医，悬壶济世，善果累累，虽不涉仙门修道，但身后也会得仙家青睐庇佑。可若染过人命，苟活一时，这一世英名也必将毁于鬼判，届时要受冥火之刑，甚至沦落畜道，当真是你所愿？”

民间相传，人死后是要去冥界见过阎王，才能决定去留的。若是一生为善，便可投胎转世继续为人，而功德圆满者，还有可能被仙家钦点，升入仙界，不再受轮回之苦。而有大恶者，则会堕入阿鼻，遭受地狱十八刑，打入畜牲道，永不为人。

农民听的动容，明显心底打了退堂鼓，看着道人小心翼翼道：“他说的有些道理，我不能害死他，更不能毁了我儿子。”

道人脸色愠怒：“能被祭祀给神者是他的福气，难道阎王还敢怪罪羽神吗？”

沈初白抬眼，字字珠玑：“羽神陨落多年，早已安息，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他神威滋养的山怪鬼魅，你们本就不该打扰他，生祭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农民抓住道人的拂尘，脸色通红：“要不，大师还是归还神草...放他离开吧。”

道人知道他已经动摇，眉间寒气渐生，捏了个法诀便将他击晕过去。

沈初白虽然法力暂失，但也看出这道人刚才乍现的妖气，该是个已经六重妖身的灵物，按这农民之前所讲，只怕已经为祸人间久时了。

“你是何妖物，又为何诱人偷盗神草？”

道人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居然被识破身份：“你也是修仙之人？不对，你身上并无灵气。也罢，反正你死期将至。”

沈初白多年为仙，手握将权，开口自有气势，三界之中敢对他折辱不敬的屈指可数。只是未想这妖道如此心狠手辣，被拆穿后竟然还执迷不悟，要取他性命。

“大师如何称呼？”

“唐札。”

道人随口念了个名字，手上继续摆放祭坛，在供桌上燃了上好的香柱，又用狼毫沾上朱砂写了几张符纸，贴在束缚沈初白的铁链上。

沈初白总觉得有些熟悉，想了许久才缓缓问道：“你认识唐芬？”

唐札的身体猛然一顿，拂尘袭上他的面门：“你是什么人？”

沈初白猜对了对方的身份，可苦无挣脱之法，暗道局势不妙，扭头沉默不答。

唐札顿时凶相毕露，不再有刚才的淡定神色，拂尘化作一根银白细剑，锋芒逼人：“说，否则我划烂你的脸。”

沈初白曾经下凡历劫的时候，有缘从猎人手里救过一只乌鸦，这乌鸦有灵，又得他指点一二，自他离去后，潜心修炼，很快便幻化为人，入凡世历练，后来成为唐府女婢，得家主赐名唐芬。

沈初白本是听见香火功德的祷告，特地下凡除妖的，没想到被唐芬缠了个结实，以报恩为名非要以身相许。

唐芬能修炼大成，不仅因得指点，更因她族谱中本有直系的仙缘，早年许过亲，要嫁给另一支家族的嫡长子，以保证他们结合的后代血脉更加纯净。

但唐芬贪恋凡间，先与唐家主有染，后因妒杀了唐家主母，害怕事情败露又主动投靠敌家，造谣生事，最终致使一大商贾世家败落，家破人亡。

因此沈初白再次见她之时，她虽是七重妖身，却混迹勾栏，妖媚夺魂，血债难尝。

她沉迷于人间浮世，轻贱于身，婉转嬉笑在烟花柳巷，未婚夫早早递了退婚书。而妖魅伤人，仙门世家不会坐视不理，这繁华人间亦不能留她。

“请恩公再救我一次罢。”

她扑倒在沈初白脚边，乌金华发，楚楚眉眼哭的梨花带雨，惹人疼惜。

但沈初白救她，却不是因为疼惜。

彼时他正准备铁面无私将唐芬妖身打散，却被飞进屋里的一群乌鸦扰乱。

凭空出现的黑衣少年自折双臂，以换取妹妹一条生路。

一双翅膀，就想换几十人的命，必然是不够的。

沈初白神色如常，丝毫不被血腥影响，这时黑衣少年身边的小童将一物呈上，这才换得唐芬一命。

那一物，乃是佛家圣物——念珠。此物侵染佛性多年，能聚魂，可塑身。

魔君欲以此物复活魔祖，派人寻找多年，一旦流落，势必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沈初白放了唐芬一命，却废了她的金丹，将她打回原形，关在仙笼里准备寻处仙山镇压。

黑衣少年害怕妹妹无人照料，便又塞了一只才得灵性的小乌鸦给他。

而那只乌鸦的名字，就叫唐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