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警本章及下章有女主穿男身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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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倾盆。
木桥年久失修,在暴风雨的摧残下愈加显得摇摇晃晃,咯咯作响。
被雨水浸泡过的朽木软烂得掉渣,上面覆着一层厚腻的早已被人踩成黑泥的青苔,只在顶端透露出几星鲜绿来。
蓦地,一只皮薄见筋的苍白瘦脚踏在了上面。
脚趾压过青苔,泥水跟着甩在脚跟,溅出几枚灰点子。
乐乐在桥上站定。
他身上只穿着件单衣,因常年得不到换洗,两个袖口磨得又破又烂,此时经由雨水一冲,便淅淅沥沥地地挂在细小的手臂上,透出身后几缕稀薄的月光。
和他的眉眼一样。
鹿衔草拉过乐乐的手,快步下了桥,冒着大雨直往对面走去。
她要回娘家!
和离书戚赌鬼已经签了,反正有众人看着他不签也得签,这种破日子鹿衔草一天也不想过下去了。
二人进了个小亭,此处得以暂时避雨。
“娘。”
乐乐仰头望她。
鹿衔草侧过头去看他。
后者的眉目很淡,经由雨水一洗有如白纸上绘出的青山,寥寥数笔,却勾勒的清皮玉骨,朗眉舒目。
若是忽略那半边高肿起来的脸的话。
乐乐松开拽紧鹿衔草的手,另一只小手从背后拿出来,递上了一块破碎的陶片。
三角形的碎陶向内凹陷着,里面盛放着一些不知名的肉,裹了灰尘又浇了雨水,早已泞得不成样子,胡乱地被褐白凝固的油脂堆黏在一起,散发出一股肉香味。
“给娘亲吃。”
鹿衔草蹲下身子,又好好地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小孩。
瘦弱,破衣,肿脸。
一副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的样子,眼中却偏偏有丝固执倔强的光,在向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疼爱他的人示好。
鹿衔草其实真的很想再跟他说些什么,比如再教育他一番不要做坏事啦,千万不可以为了一己私欲到处杀别人啊什么的。
可是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鹿衔草却只觉得心疼。
他还那么小,过得却那么苦。
还要和他说些什么呢。
利落地起身,雨声已经渐歇,鹿衔草将乐乐拉到身边道:“那都是什么肉啊别吃了,等回去以后我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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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戚家。
鹿衔草本以为她逃出来了,这次可以好好活下去了,可谁知不过是寒水之鱼,换了个地方而已。
戚家除却她还有个小点的妹妹,十四五岁就在爹娘的操办下嫁了出去。(注)
可她的命运却跟鹿衔草原先身体的主人差不多。
丈夫不仅花天酒地,还喜好动手打女人,常将她打得死去活来,折磨得哭天抢地,甚至连她身怀六甲后都不曾放过。
“娘啊!求求你让我同他和离吧!”
有一次,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小妹跑回了家,跪在她娘的面前苦苦哀求。
“不行。赶紧回去过日子,哪有嫁出去不管丈夫还往娘家跑的。”
“可我回去会被打死的啊!娘!”
她只在戚家住了小半晚,就被追来的丈夫拖了回去,遭受了比之前更恶劣的毒打。
怀胎八月,她依旧要下地干活。
晚饭时,她伸手拿向了桌上的一个煮鸡蛋。
“啪!”
手被丈夫狠狠打掉,“贱人也想吃鸡蛋!”
“可我怀了孩子啊,我只想吃半个鸡蛋……”
她卑微地向自己的丈夫提出了诉求,可换来的只是一顿毒打。
“吃吃吃!一天就想着吃!”
“我饿啊……”
“饿了就喝药死吧!没人一天伺候你!”
一个小瓶随着拳打脚踢一并落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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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夜雨。
小妹挂着八个月的肚子,连哭带爬地回了娘家。
“不就是个鸡蛋吗,不吃会死吗?”她娘说。
丈夫又追来了,她娘开的门。
她被人连拖带拽到了地上,狠狠殴打。
“我只是想吃半个鸡蛋……”
“我让你吃!我让你吃!”
“噼啪!”
一道雷劈裂了外面的树,倒下的树砸坏了院子里的牛棚,大家忙忘了她,全都出去看了。
屋里寂静了。
她低下头,用粗糙的手从身上摸出那个小瓶,毫不犹豫地拔出塞子,喝了下去。
一饮穿肠。
牛棚倒了,牛没事。
众人又都回来了,发现她站在屋子里。
“我服毒了。”她红着眼。
似乎是死亡给了她勇气,她用一辈子没用过的高声喊道:“我想吃半个鸡蛋!”
“胡说八道,哪有服了毒这么中气十足的!”
她的丈夫又上来揍她。
可她毒发了。
此时此刻,她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旁只有半张草席。
青紫色的虚面上,一双涣散的眼睛望向天边。
鹿衔草赶来时只看到这一幕,紧紧握着她的手,乐乐也在一旁看着。
“我好恨他们。”
小妹说。
“我也恨自己。”
她死了。
短短一天,她死了五次。
半张草席隔绝了生与死的界限,草席这头是死亡的寂静与悲凉,草席那头却是男人女人争吵的不休。
“你闺女喝药死了是因为她自己有病!我一个子都不会出!”
“她有病那也是被你活活打出来的!你今儿不赔钱我明儿就去报官!”
最终,二人以五两银子的赔偿了结此事。
她娘拿着用她女儿命换来的五两银子,高高兴兴地给家里的小儿买了童养媳。
鹿衔草虽然不是小妹的真姐姐,可她是个情感完备的正常人。
于是她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那个想要逃走的男人,两个大耳瓜子抡了上去。
“你真不配做人。”
“你打我?”
无需多言,男人与她搏斗了起来。
鹿衔草虽有武艺知识,可奈何这具残废身体给她拖了后腿,挨了男人一个推,便后脑着地磕死了。
不过好在她临死前又给了男人几脚。
魂魄抽离,时间暂停。
鹿衔草气得胸口直喘,妖皇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哎呀,怎么又死了呢。”
妖皇笑眯眯地把脸凑到她旁边,额前黑红的蛟角在她看来格外刺眼。
“还打算继续吗?要不直接向我认输吧。”
鹿衔草看也不看妖皇道:“继续。”
“不愧是神女啊,我还以为你很快就会受不了呢。”
妖皇依旧是副凌驾于万物上的样子,俯身向她道:“神女,你的坚韧让我钦佩。”
鹿衔草实在懒得与他多讲一句,“我需要一个有力量的身体,至少也要使得出拳脚。”
“如你所愿。”妖皇扬起嘴角,“希望你能活下来——最后一次。”
鹿衔草攥紧了拳。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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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时间,东都。
鹿衔草怎么也没想到,妖皇真的帮她找了个“有力量”的身体,还是相当有力量的那种……
干而灼烈的太阳呦,热辣辣地晒在人的后背上。橘红色的落日在江河里流淌,照在岸边沉重的船舟上。
男子赤|裸着上半身,额头上缠着条浸满汗水的白布,后背上勒着根黑粗的纤绳,深深地嵌在他肩膀的筋肉里,紧绷着连接在身后的船头处。
“嘿呦,嘿嘿呦!嘿呦,嘿嘿呦!”
整齐划一的号子响彻在这片浅水的滩域。
鹿衔草成了个男人,还是个纤夫。
“……这幅身子确实挺有力气的。”
纤夫们手脚着地,像牛犁田那样向前爬着。
裸|露的蜜色肌肤经太阳一照,与波光粼粼的河水一同泛亮。
脚下踩着湿润的泥巴,身后是粗粝深勒的纤绳,鹿衔草深吸了一口气,将最后一只船拽了上来,当即把纤绳一扔。
不干了!
谁爱干谁干去吧!
一天的纤绳下来拉得鹿衔草累死累活,可所得的不过是几枚铜板,想给晚饭加块肉都困难。
摸了摸肩膀上的老茧,鹿衔草叹息了一声。
她以前真不知道肩膀也能长茧。
这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
“可恶的妖皇!”
用河水洗净了身上的泥巴,鹿衔草打算先回住处休息一晚,明天再想想挣钱的问题。
可她捋了半天身体的记忆,却发现原主干了十多年的纤夫,却连个房子都没有,平日里只寄宿在他们纤夫帮头那里,和一大堆满是汗味的男人共睡一铺。
鹿衔草的身体虽然是男人,可她的魂魄毕竟还是自己的,和一堆男人挤在一个窝棚里什么的,她想都不敢想。
秋。
漫天的黄叶像是飘零的雨,飘飘洒洒,来来去去。
鹿衔草踏步在这片黄金树林里,放眼望去皆是橙红色的落叶,在湛蓝的天空中割出锋利的切口。
“哗哗,哗哗。”
酥脆的叶子被草鞋踩成一团叶脉黏连的碎屑,鹿衔草大步快行着,忽地停身,抬手接过一片飘零的秋叶,后者冰凉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上,散发出一股腐败与告别的气息。
过了这片树林便是东都的长街——鹿衔草早先一直生活的地方。她对那里比较熟悉,打算去碰碰运气,找点什么能赚钱的门路,至少不用在这受苦。
“呼呼,哗哗。”
落叶无休止地刮过,间隙处透露的阳光越发耀眼,刺目。
鹿衔草抬头去看,又用手指挡在眉间。
风声在那一瞬间停歇,随后更加汹涌地奔来,吹得满地黄叶缭乱飞舞。
落叶之下,天地浩然,人影茕立。
他站在那里,半身赤/裸的古铜色腱子肉在四处飞零的黄叶里格外明显。
落叶飞去,视线也变得清晰,得以看见叶后安静坐落的一个小屋
——鹿家。
那个本该在十年前就烧成灰烬的鹿家。
作者有话要说:(注)改编自真实案件,愿逝者安息,太乙救苦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