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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时间,东都。
安民山,飞雪阁。
几只无名的雀鸟掠过雕窗前灰沉发蓝的天空,转瞬就飞往被寒白覆盖的山林,于寂静矗立的阁楼前留下半声凄厉的哀鸣。
一只纤白的手触在半开的窗框上,温热的指尖与寒冷的木条相接,晕出了一团小小的雾气。
少女倚靠在窗边,指尖扶着框,向窗外寒冷的天空伸出手,腕上一对翠绿的玉镯相互碰撞,发出叮当之响,和她身上藤色的薄纱互相呼应。
她的发丝被寒风吹乱,从窗口处伸出手臂,宛若于朱红高楼上探出的一枝含苞待放的白花。
“带我飞走吧——”
她轻声道。
“呦,霄花妹妹又在赏雪景呢,可真有雅兴啊!不像我们姐妹几个都是俗人~咱们可快点走吧,别扰了人家清幽~”
飞雪阁内,几个身着艳色薄纱的女子手持团扇,站在霄花身后几步处的銮柱边高声道。
她们嘴里虽说着走,可步子却是一点没迈。
霄花将手离了窗棂,转过来欠身对几人行礼,声音清冷道:“见过十三姑娘,七七姑娘,皕二姑娘。”
十三姑娘手拿金扇挡在脸边,歪着身子旁边的十三姑娘笑作一团,又拿眼睨她道:“不就是身子比我们干净点,装什么啊?真让人倒胃口。”
站在一边的七七姑娘并未说话,只是静默地看了眼霄花,随即摇了摇手里的扇子走了。
——
皕二姑娘翻着白眼也她们跟着走了,走时还踹了一脚属于霄花的铜鎏金缠枝睡海棠三足熏炉。
炉子被踹得哐啷一声,在地上挪了半寸,里面的炭火摇出了几点星子。
“咕隆隆。”
炉子在地上转了几圈才停下。
霄花一直等那些人都走光了,才缓缓站起身来。
她十三岁时就入了这飞雪阁,如今已经两年了,旁人都说能进这飞雪阁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只要进了飞雪阁就有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
霄花将眼慢慢闭上,指尖握拳掐紧,不自觉地扎进了手心,随后才慢慢松开掌,甲面上染起几滴殷红来。
用尊严换来的荣华富贵,不要也罢,她只想保住自己一身清白,就像那天地间最纯洁的雪一样。
转身靠在窗前,外面的寒气一下扑到面上,冰凉刺骨,霄花却将身子向外探出,好去看那苍天寒山。
立冬。
大雪用一夜的时间填满了安民山,将每一片树叶吹落,每一根树枝包裹,直至整片山林入目皆白。
山腰上是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崎岖小路,天寒地冻,这里除了野兽没有半个人来,可此时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却在小路上慢慢前行。
老的那个年过半百,一张老脸如干褶的黑炭,毛躁的头发却十分花白,使人分不清他头上究竟是落下的飞雪,还是本就苍白的残发。
他弯着腰,低着头在小道上走,背上负着一摞摞用麻绳捆起来的已经烧好的木炭,木炭各个圆滚粗大,切成同等大小,沉甸甸地压在老翁身上,仿佛一座黑沉沉的山。
旁边那个小的就精神多了,一张眉眼带笑的脸,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背的炭比老翁三倍还多,可脚步却依然欢实,跳也似的往山道上赶,气也不喘地回头喊道:“师父,你行不行啊,不行就给我,我有的是力气!”
老翁喘着粗气,胸口处传来老猫打盹般的呼噜声,费劲地抽出两指打在那小的胯骨上,发出小小的哒声,道:“你个狗娃,我看你再背,把你那还没长成的骨头架子都压弯了!压成狗架子!”
听见这话,狗娃当即笑了起来,清脆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山林,似乎连这寒冬都震颤了。
“师父我长成了,我是大人了!”
狗娃笑着说道,随即也不管那老翁阻挠,三下五除二便解下了后者身上沉重的木炭,抓着麻绳抡了两下便扔到了自己背上。
“啪叽。”
木炭和木炭微微相撞,飘出些许黑沫沫来,在这片纯白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惹眼。
老翁站直身板,气道:“你这狗娃……”
狗娃却已走远了,两个大步冲到小道上,站在高处朝老翁挥手道:“师父你慢慢走吧!我去给飞雪阁送炭啦,送晚就不好啦!”
少年言罢一溜烟地跑了,两条精瘦的小腿像是雪地上的羚羊,半点雪都没沾到,跳也似的跑走了。
老翁摇着头,不自觉地提起嘴角,便一步接一步往山顶赶了。
天凝地闭,他身上只套着件填满芦花的破袄,看起来厚实,实际一冻就透,冷硬无比。
脚上一双破茅窝子,用茅草编的鞋面,里头塞上杨絮和芦花,底下用木头做个高高的鞋底,好像脚离地面远一些,寒冷就能消退些似的。
走了半个时辰,远远望见了飞雪阁朱红的檐角,下头吊挂着黄金打造的惊鸟铃,上面已经落满了厚厚一层白雪,跟冻柿上的糖霜似的,不过比那要细密厚实得多。
狗娃就蹲在雪地上,将身子往后仰着,好让背上的木炭压在地上,自己得口气歇脚。
老翁走过去,将那木炭扯起来轻拍,训他道:“这炭不能沾雪,”又道:“让你娃逞能,累瘫了吧。”
狗娃仰脸笑笑,摆摆手,却是说不出一句话,只有鼻尖上一直冒汗,风一滋就变成了银霜。
休息片刻,二人朝着飞雪阁进发,不多时便已近了楼阁。
狗娃却将脚步一停,抬头喜道:“师父你快看,那楼上好漂亮的人啊!”
老翁抬头一看,见飞雪阁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正从窗口探出身来向下望,细细的眉毛像是远山的青黛,一双秋目如水般温柔,盈盈泛光。
他心下一沉,忙拉了狗娃一把,低声呵道:“快别看了,那不是咱能想的女人。”
狗娃不解,依旧仰头乐着和那少女对视,嘴里道:“为什么不能,她那么好看,又愿意看我,我为什么不能看?”
老翁快走几步,一把将狗娃扯在身后,低着头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飞雪阁啊。”
狗娃趁着老翁低头,朝那阁楼上的少女挥手。
老翁想到什么似的,叹一口气道:“也不怪你不知道,要不是这大雪封山旁人不愿意来,也轮不到咱给飞雪阁送炭。”
狗娃依旧朝着少女挥手,一张脸笑得春光灿烂。
老翁继续道:“这飞雪阁是侯爷一手建的,为的就是揽尽天下美人供他享乐。飞雪阁,芳秋馆,消夏殿,玉春院,他按一年四季建造四处宅府,每个地方储进九百个姑娘,合起来就是三千六百个姑娘,号称后宫三千佳丽,藏娇掩玉,极尽享受。咱们普通人莫说想,就是看也不能看一眼的……”
正说道此处,旁边的狗娃却双手放在嘴边扩音,冲着阁楼上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呷!”
老翁气得将狗娃一拽趔趄,又忙捂住了他的嘴,不顾他的挣扎,一双浑浊的老眼惶恐地向周围探着。
好在寒冬天冷,外头的守卫都缩进阁楼里熏着暖香睡了,没人注意到他们,只有楼上那个少女,似是被狗娃惊到了,匆匆将窗下合了。
“你要害死你自己!”
老翁气得脑袋嗡嗡的,又连数落了几句,这才拽着狗娃去给飞雪阁送炭。
他站到飞雪阁下,却不敢惊扰了里面的侍卫,只得伛偻着身子小心地在门外喊道:“大人,我们来给您送炭了!”
门内没动静。
“我们来送炭了!”
还是没动静。
老翁只得往前几步,站在门下,用冻得梆硬的手拽着门环铛铛扣了几下,大声道:“送炭了!”
依旧没动静。
一旁的狗娃见此,往后退了几步,铆足劲对着阁楼上大喊一声:“送炭的来了!你们来开门啊——”
少年的声音击穿了整个寒冷的雪林,也击穿了被暖炉熏得昏昏欲睡的飞雪阁。
飞雪阁内——
霄花将窗子放下,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怪异,咬咬唇,起身回了里屋。
屋内没有窗,大白天也要点着烛火才能照亮,否则就昏黑得如同闹鬼,因为那些风景好的都赏了得宠的姑娘,余下的地自然是不好的。
不过她并不介意。
再黑,又能比这飞雪阁黑吗?
正要进去,却听阁楼外传来一声少年的声响:“送炭的来了!你们来开门啊——”
微微提起嘴角,霄花心中暗笑,那个少年的性子怎么如此跳脱,方才自己不过是点头回应了他的挥手,他便大喊着问起她的名字来,难道不怕侯爷的手段吗?
前几日,新来的姑娘性傲得很,不愿给侯爷和他的朋友弹琴,便被砍下一双手,打得血淋淋的扔到后山去。
闭上眼,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好像还在眼前,苍白的脸上挂着两滴浊泪,一身名贵的衣裳全撕得稀碎,两腿向外扭曲着,如同被抛弃的废偶——
她到现在还记着。
“呦,霄花姑娘这么早就休息了啊,姐妹们可都是要冻死了呢!”
不用回头,便知又是那几个碎嘴的女子,霄花放下按在里屋门上的手,转身施礼道:“天冷了,几位姑娘还请注意身子。”
她永远是这样,一脸的没脾气,让人找不到话头罚她。
不过那些女子也不肯这般简单放过她,便摇着扇子对她道:“哎呀,我们的身子骨自然是不牢霄花姑娘费心的。倒是霄花姑娘,没有炭火可怎么取暖呀,赶紧去外面拿炭吧!”
这飞雪阁内众姑娘的用炭都是特制的,不仅样子精细,各个雕刻成梅花的形状,燃烧时还会散发出一股梅花的香气,故曰梅花炭。
而外面那送来的碳则是烧给飞雪阁下人用的,几个姑娘这么说无非是在羞辱霄花,可霄花却只是波澜不惊地点点头,道:“多谢几位姑娘好意,那我便去领炭了。”
飞雪阁外——
狗娃左也不见人来,右也不见人来,正等得焦急时,却听师父一声惊喝:
“这是谁啊?我在哪啊?天啊!我怎么变成老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晚了,半小时后加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