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只一瞬，然而那片刻却漫长地恍若过了一个纪年，直到顾临安身旁的小厮出声：

“公子，上面有位姑娘在了，不知是哪家的，咱们还上去吗？”

顾临安闻言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落在明姣身上，颔首见了个平辈礼，道：“顾某瞧园子里宾客众多，因而想寻一处清净之所，不想扰了姑娘，姑娘莫怪。”

他声音清澈，人也生的俊朗，周身气质似清冽冰泉，却又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这样带着浅笑同明姣说话时，只让人觉得灼眼。

若明姣有一丝阴郁卑怯的心思，只怕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明姣在脑海中搜索了良久，确信自己两世以来从未见过面前之人。

她起身同样见礼道：“我也是瞧此处人少才在这里休憩的，公子好不容易寻到这里，怎能说叨扰。我侍女刚煮了茶，公子不防尝尝？”

今日虽说是成国公府操办的小公爷弱冠宴饮，但京城里有头脸人家的姑娘公子都来了，众人悉心打扮，都存了借着这机会相看之心，因而明姣和这位公子在侍女小厮的陪同下喝盏茶，实在不算什么。

大约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顾临安有些懵了，白润的脸颊竟微微泛起了些粉色。

他躲闪了下目光，但还是道：“那就劳烦姑娘了。”

摘星和揽月退到一旁，另洗了杯盏，倒上沏好的茶，茶汤青绿，略带一点薄黄，正幽幽冒着热气。

顾临安敛袍坐下：“今日宴饮，园子里有击鼓捶丸、投壶钓鱼，姑娘为何不与众人一同取乐？”

他声音清澈，又非温润，是带了些调性的柔和。明姣坐正了身子，无形中也有了些包袱，她清了清嗓子，忍不住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音，然后才道：“人多杂乱，易生事端，还不如在这里饮茶赏景。”

她这话说的虚伪，实则是刻意揣摩了面前人的心思。

方才乍一见面时，明姣确实没认出面前人，原因是两人上一世也确实未曾谋面。但方才听他自称顾某，明姣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不知是否是她以为的那人。

对方听了明姣的虚伪之言，有些不置可否，他浅笑一声，道：“姑娘与其他女子十分不同。”

只这一句，随后便没话了。

明姣听他如此评价，心中略喜，以为自己拿捏了他的心思。但等待了片刻，却不见他再开口，有些不解，不禁有些焦急。手中攥着方湖蓝色的帕子，忍不住拿手指绕着帕子转圈圈，却不好意思问出心中疑惑。

与此同时，顾临安也用余光打量了明姣。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顾临安出身算不得多高，但胜在是清流人家，且父亲忠正秉直，他本人也颇具才气，所以这些年里对他青眼有加的女子算不上少。

顾临安见得多了，懂得也就多了，方才她几句话，他便猜出了她有意拿捏自己，所以在说谎。若是旁的女子这般使手腕，顾临安便会生出恶感，但瞧着面前女子耍心眼，又时不时瞧自己一眼，心中便忍不住暗笑。

一是笑她自以为聪明乱耍心眼，二是笑自己对一个才见不过两面的女子便竟如此偏颇。

两人这般各持心思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明姣坐不住，打破了沉默：“公子还未说为何也到这里来了？”

顾临安心中暗笑，面上却仍旧冷冷的，道：“也同姑娘一样，觉得人多事情多，寻个清净躲闲。”

说完这话，静了两息，明姣正觉得此人无礼时，顾临安慢悠悠地开口了：“姑娘的茶味道清冽，茶香浓郁，更难得的是唇齿留甘。如果顾某所品不错的话，这似乎是今岁新采摘的雨前龙井，只是不知为何会有一股独特的甘冽？”

顾临安是刻意找话题，但明姣听到这个问题，却着实懵怔了片刻。握着茶盏的素手微微收紧，表情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半晌才道：“哦，是……是偶然听闻说，以新鲜的花苞或蕊芽与茶叶同入水，可以解新茶之涩，别添一股悠然淡香。我于茶之一道上并不追求纯粹的涩而香，所以才有此一法。”

顿了顿又道：“不过这种烹茶法喜爱的人不多，爱茶之士往往会觉得味道杂乱，难得公子同好。”

顾临安未察觉出她表情不妥，只笑笑，似是有些揶揄道：“别有一番风味。”

四周春景初现，两人端坐于石桌两侧，各怀心思，明姣斜眼瞧他神色，他生的好看，是偏凌厉的样貌，但又与荀琰的凌厉略有不同，荀琰的样貌更为冷漠，而面前人眉眼看似温和，却有一丝矜傲在。

此刻他似笑非笑，侧脸柔和，但总让人觉得有一种与旁人隔世而居的傲然。

这人上一世在不久后的春闱上一举中第，被荀琰亲指了入翰林院，后来也颇得荀琰看重，是年轻一代的臣子中前景最好的。

明姣记得，姜语柔同她说，陛下崇文重礼，如今新科状元正当红，是京城里最有头脸的女婿，多少公侯伯府家的夫人抢着同翰林学士家来往，想让顾大公子和自家闺女相看一番。本来这事难办，朝堂之上，公侯伯府各成一派，顾家若一一应下，挨个儿与其相看了，最后不管成了哪个，或是没成，都是得罪了另外几家，大学士正左右为难时，状元郎自己站出来撂下了话，只道自己如今一心都在公事上，至于成家之事，则想过些年再议，且于此事更注重缘分一说。

如此当事人亲口说了不想议定婚事，旁人也无从置喙，大学士夫妇答对起来也得心应手了。

当时明姣只当做笑谈，听过了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将那桩事和面前坐着的人联系上，她心中对顾临安的认识便仿佛更加具体了些。然而即便如此，明姣瞧他，仍有一种与之有着遥远的、漂浮着的不真实感。

不过对此，明姣没有多想。因为自重生后，她总觉得与这个世界都格格不入，又何止是顾临安呢。

两人如此又聊了半晌，顾临安才道：“叨扰姑娘良久，还未问姑娘名讳。”

明姣答：“永安巷明家。”

顾临安闻言似乎有些惊讶，不过只一瞬，他神色便恢复如常，道：“原来是明家大姑娘。舍弟与令妹自小便在一处打闹，常听闻他们提起姑娘，却未曾得见。在下顾临安。”

明姣也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原来是顾家大公子，早听闻顾公子才名，闻名不如见面。”

两人这番话都虚伪到了极致，但偏偏各怀心思又都领略到了其中的趣味。

不多时，园子里的侍女来叫，说是预备开宴了，请宾客们都往花厅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石亭，不远处的花坛后，见一俊朗男子与一着浅黄色裙衫的女子比肩而立，正客气地交谈着。

这两人明姣都不陌生，一个是自小便与她熟识的成国公府小公爷，一个便是顾临安的堂妹，顾澄澄。

见到两人走下来，顾澄澄率先展开了笑颜，快步走了过来：“大哥，马上开宴了……”

她说到一半顿住，这才看到顾临安身后的明姣。顾临安道：“这是柱国将军府的明姑娘，这是在下的堂妹，闺名澄澄。”

顾澄澄眉眼生的明亮，是纯净活泛的人。她客客气气地同明姣见了礼，两人互相问候了几句。这时小公爷却像是见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瞪圆了眼睛过来，夸张道：“奇了奇了，这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么热闹的宴席，明大姑娘竟然一个人跑到石亭上去躲清静了，实在是……”

“咳咳咳！”

明姣使劲儿拿眼睛瞪他，见他还不闭嘴，只好大声咳嗽试图打断他。

好在小公爷虽然没眼色，但到底顾忌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在，所以也不敢同平时一样过分打趣明姣，适可而止便罢了。

不过他是觉得适可而止了，但这落在顾临安眼里便已经够令他啧啧称奇了，他浅笑着调侃：“姣姑娘性子沉稳，大约最喜欢清净。”

他这话一出口，小公爷又是瞪大眼睛，刚想反驳，顾临安又道：“那边似乎来人催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奥对对，”小公爷忙着献殷勤，弯腰道：“顾姑娘首次来京城，大约不熟悉，我来引姑娘过去吧。”

顾澄澄瞧着似乎有些不愿意，但她看了看明姣和顾临安，嘴角弯了弯，不知想到了什么，极快地应了：“好，那就劳烦小公爷了。”

他们二人抬脚就走，顾临安也随之迈步，明姣刚欲跟上，却见他回头冲她眨眨眼，眸中满是揶揄。

明姣脚步一顿，便愣在了原地，直到他们三人身影走远了，她才无奈笑了笑，笑自己方才竟生了些羞怯的情绪。

直到顾澄澄见她没跟上，招手唤她，明姣才快步跟了上去。

四人走后，围墙上一个叼着草的人探出头来：“我怎么瞧着明家姑娘和顾家公子有些不对啊。”

另一个翻身坐在墙头，思量了片刻：“但主子只说让咱们保护明姑娘，没说别的啊。”

“主子还说有要事要及时报给他呢。”

“……这算要事？”

“……大约不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