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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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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有些烦闷,告了理由,独自一人去转了转,转了几圈只觉得索然无味,想回帐子里去歇着,却碰见了躲酒来的姜祁玉。

我看着他,笑了笑:“月氏的酒是不是太烈了?”

姜祁玉无奈地点头:“虽说来时做了准备,可还是没想到那么烈。他们太热情了,出来躲躲,一会儿便回去。”

我望着他,细细看了会儿,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长得很像你父亲。但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像你这般爱笑。”

姜祁玉一愣,悄悄嘀咕道:“他现在也不爱笑。”

我失笑点头,本想再问问姜褚易的近况,可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宫中……一切安好吗?”

“一切安好,就是姊妹们野了些,太难管束了。一群女孩子,不喜欢女红、不喜欢琴棋书画,竟都喜欢舞刀弄枪,蹴鞠打马。”

“你父亲呢?由着她们?”

姜祁玉努努嘴:“父亲仿佛一直都很偏爱女儿,要什么给什么,连婚姻之事也从不强求。”

我闻言,有一瞬失神,淡淡笑了笑:“挺好,挺好的。”

“太后娘娘呢,身体可好?”

“皇祖母牙口胃口都好,只是近些年年纪上去了,人有些糊涂。”

我点点头:“你父亲虽不是太后娘娘亲生,但是她以前待你父亲极好,你一定要孝顺她。”

“祁玉记下了。”他乖巧地回礼,仿佛我就是个深居宫中的长公主,日夜看着他长大,说教他。

我还是想问些什么,但话一到嘴边却是如鲠在喉,半分说不出来。

可这孩子却是先开口了:“姑母,我这次来月氏,父亲……父亲他有让我带话。”

我一怔,扭头看他:“什么话?”

“怜您艰苦,感您大义。齐国如今海晏河清,太平安宁,政治清明,百姓富足。”

我听着听着便笑了,笑着笑着又想哭:“并非我一人之功,若你父亲不是个好皇帝,再嫁一百个公主过来也于事无补。”

“父亲他……他其实,很挂念您的。”姜祁玉神色怅然,“我虽从未见过您,但我见过您的画像。而且自我记事起,父亲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要勤学苦读,要励精图治,心怀天下,切不可贪图享乐,玩物丧志。我身为皇子,一定要献身于国,只有我们自己和国家强大了,才不会有对自己无能的遗憾和愧疚。”

他说了一大堆话,我只注意了前面:“我的画像?”

“嗯,就收在父亲的御书房,是他亲自画的。还经常拿出来给姊妹们看,说即使是女儿,长大了亦是可以为国效力的,只是不要再去和亲了才好……”

沉默。

我有些浑浑噩噩,良久长叹了一口气,对他笑道:“回席面上去吧,不然让他们发现你躲出来了,会被灌得更惨的。”

我没有再回到席上,只听说娅弥得了忽罕邪赏赐的绿松石琉璃冠。这孩子在拿到的瞬间就把头上原来的珠环给摘了,却没有像往常那般扔了,而是稳稳当当地藏了起来。

自缇丽随秩颉嫁回匈奴后,我就一直有个想法。这个想法在看见祁玉的时候更加强烈。可忽罕邪的反应,却给我当头浇了盆冷水。

原来祁玉这次来月氏,并不仅仅是来恭祝忽罕邪和巩固友邦的,还有——求娶公主。

月氏和匈奴已结三代秦晋之好,若是娅弥能够嫁回齐国,于齐国而言确是好事一桩。可我不知娅弥的心思,本想想去问问她,可忽罕邪侍从的脚程比我还快,我还没走出帐子,他们就把我拦下了。

“姜夫人,单于今晚来您这,让您在帐子里等候。”

我瞥了眼侍从身后的月氏侍女,冷冷一笑:“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去找?”

“单于吩咐了,公主即日起不得私自与旁人相见,除了单于,谁都不行。”

“我是她娘!”

“请夫人见谅。”

我被关了起来,直到忽罕邪晚上来见我。

他带了一封国书,扔到我面前。

我瞥了他一眼,是姜褚易的字迹,文中委婉地言明利弊,又说愿意重金重礼下聘求娶一位适龄公主给皇子做妻。

桑歌的女儿早在前些年嫁给了月氏其余部落的族长,所谓的适龄公主,只有娅弥一人。

我抬眼看向忽罕邪,他亦盯着我。

我合上国书,淡淡道:“得看遥遥的意思。”

忽罕邪转过头不看我,好半晌才听见他的声音:“遥遥不会嫁去齐国,我回绝了。”

我不违逆他,点点头:“好,遥遥如今年纪还小,谈婚论嫁之事还是先缓缓吧。”

忽罕邪望着我,似是也同意我的说法:“对,遥遥还小。”

“我倒是愿意她永远待在我身边,只要她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你随便挑个大臣我也无所谓……”

这会子他倒是不赞同了:“说的什么傻话,遥遥必定是要嫁人上人。”

我知道这个时候只有顺着他的话才能平息如此暗潮涌动的气氛,可我就是忍不住,一想到遥遥要离开我,我就忍不住反驳:“人上人……也不见得有多快乐。”

我能听见他隐忍的叹气声,显然是在压抑自己的怒气,好半晌他才开口:“何以见得?难道你嫁来月氏,嫁给我,不曾快乐?”

我就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咬着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忽罕邪许久不说话,我明白他是想消减我们二人之间的磋磨,可还是失败了:“我知道你留着齐国送来的所有东西,当年你告诉我你不想回去了,我信。纸鸢、书信、字帖、玉簪……我不在意,只是想给你留个念想。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该……”他没有再说下,只是叹了口气,“不说了,你早些休息吧。”

距离上次和忽罕邪吵架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可我们俩都深知自姜祁玉来,这一架便在所难免。

忽罕邪以公主年幼为由,拒绝了大齐。娅弥还懵懵懂懂,跑到我地方来问我什么叫和亲。

我说:“和亲就是……嫁到另外一个国家去。”

“那阿娘岂不也是?”

我无奈笑着点头:“对,阿娘也是。”

“那阿娘会想家吗?会想阿姆吗?”

我发怔:“会啊……”

我当然会想啊,我会想母妃教我弹琵琶,会想小时候母妃哄我睡觉,会想母妃熬夜为我一针一线绣嫁衣。

“可是阿娘已经没有阿娘了。”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你阿姆就已经去世了。阿娘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

娅弥望着我,好半晌不说话,忽然抱住我的脖子蹭了蹭:“阿娘不要伤心,遥遥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叹了口气:“小傻瓜。”你怎么可能会陪着我一辈子呢?

-

我将齐国带来的东西全部整理了出来,让曹芦找个僻静点的地方烧掉,吓得曹路立马撒手:“公主,您这是为何……”

我看着那泛黄的一本本书籍,一页页书信,撂开手:“从一开始就不该留着,去烧掉吧。”

“不行!”楼夏不知何时候在帐外,一听见我说这话,立马冲了进来,一把抱起那些书就护在怀里。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楼夏将书一股脑儿地塞进衣袍里,郑重其事道:“阿娘,这些书烧不得!这都是宝贝,这不能烧啊!”

我看着他拼死相护的模样,鼻尖一酸,拿起桌边的纸镇就要去打他:“我让你一天到晚看这些书!让你一天到晚看!你父王教你骑射你不上心,连你妹妹都比不上!”

楼夏抱着书到处躲,嘴上却还是倔强:“有谁说人这一世只有一种活法!孔夫子弟子三千都不是一个样的,李太白还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呢!凭什么我就必须得跟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只懂骑马射箭啊!”

“你还孔夫子!你还李太白!你一个月氏的王子!是要去齐国考科举!还是选秀才!”

“阿娘这书真的不能烧!”楼夏眼泪汪汪,疼得弓起背却还是不撒手,“父王生辰那日我遇见了车曲国的大臣,他很欣赏我的!阿娘这……这真的不行……”

“他欣赏你?欣赏你什么!”我简直要被这孩子给气疯了。

“他欣赏我懂齐国的礼仪经纶,文韬武略。他说齐国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治国要论。他们的国王一直很推崇汉人的东西,想让齐国的皇子娶她们的公主去车曲国做国王。可是齐国不肯……”

我瞬间冷静,努力反应着楼夏方才所说的话,好半天才醒悟:“你的意思是……他们想让你去做……”

“没……没定呢……”

“车曲国……没有王子吗?”

“没有,车曲国国王只娶了王后一人,生了两个女儿。”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车曲国为何……为何会如此推崇汉家的东西?”

楼夏见我不再打他,将我手中的纸镇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放在一旁,将我扶到一边,好声好气地说道:“阿娘,不仅是车曲国,如今整个西域,大多都十分亲近齐国,乐于与齐国做生意。阿娘这些您都不知道的吗?父王没有告诉您?”

我如今算是明白为何忽罕邪会如此排斥姜祁玉,如此厌恶齐国求娶公主。齐国蚕食他在西域的力量,步步紧逼。求娶公主,看似是齐国为弱势,可实际上,是齐国给月氏递了个台阶,继续友好邦交的台阶——曾经是我们的公主远嫁,如今,该换你们了。

我想清楚一切,看了眼楼夏,对曹芦使了使眼色:“烧了。”

“阿娘!”

“阿娘曾经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都记住了。”

“那还要这些书做什么?烧了。”

楼夏苦着脸,最终妥协松开了怀抱,将那些书全部抖搂出来。他说:“阿娘,您跟父王,到底要僵持到什么时候啊……”

我看着他,这孩子平日里装傻,连娅弥都觉得他好欺负,其实比谁都精明,比谁都通透。我摸了摸他的脑袋:“爹娘的事,自是由爹娘自己去处理。你们……过好你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

我还是把它们全烧了,我身边那么多月氏的人,我知道忽罕邪是知晓的。

可他还是很久没来找我。

我让娅弥来我帐子里睡觉,小姑娘兴奋地天天跳东跳西,床榻都要塌了。

“阿娘,我来您帐子睡觉,会不会被父王赶出去?”

我笑道:“别理他。”

娅弥看着我问道:“阿娘,你和父王吵架了吗?”

我长叹一口气,在楼夏和娅弥的记忆中,我从未和忽罕邪置过气,也难怪这两个孩子那么敏感又小心,一下子便感知到了还都喜欢悄悄地来试探我。

我揉了揉娅弥的脸,用额头撞了撞她的额头:“小姑娘……睡觉吧。”

遥遥抓着我的手睡得安稳,可我却睡不着,许久不曾梦魇的我又做了个梦。

我看见了齐国万宾相送,满天的红花映着天际燃烧的朝霞,我凤冠冕旒,喜服飞鹤,正是我十五岁那年的样子。我回头看见了爹爹和母妃,他们还是我最最熟悉的模样,他们笑着望了一眼我,又看向我的身后。

我有些奇怪,回身看向后头,心被猛烈一击——站在我身后的不是别人,而是凤冠霞帔、芙蓉桃花面的遥遥。她朝我展颜一笑,甜甜地叫了我一声:“阿娘。”

“遥遥?”

“阿娘我走啦——”她提起裙子,转身跑向马车。

恐惧与惊怖如洪水般朝我涌来,我伸手要去抓她,却被长裙绊倒,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遥遥——”

“遥遥——”我在梦中惊醒,冷汗浃背,伸手往右边摸了摸,发现娅弥不在了,一个激灵翻身下床,边穿衣袍边喊道:“遥遥!遥遥!”

我心急如焚,还没将衣袍系好便想着出去找曹芦。一个黑影突然冲进屋子一把抱住了我,娅弥眼神晶亮,仰视着我,笑道:“阿娘!父王带我去骑马了!去了月牙泉边,月牙泉好漂亮啊!”

我抬头望去,忽罕邪就站在帐外,用手臂撑着帘子看我。

娅弥将我拉到忽罕邪面前,笑着对他说:“父王,我帮你把阿娘叫来啦。你们……你们不要吵架了……”

忽罕邪捏了捏她的脸,笑道:“父王不想和你阿娘吵架的。”

我看了他一眼,也对娅弥说:“阿娘也不想的。”

娅弥笑着将我们俩的手拉在一起,笑着跑开。

忽罕邪叹了口气,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往外走。

我们走到山坡上,方才的梦心有余悸,我望了忽罕邪一眼,轻声道:“我们就让遥遥留在月氏吧,好吗?”

他叹了口气,转身将我拥进怀里:“孩子总是要长大的,能留几年便再留几年吧。”

他还是想把遥遥往外嫁,可我知道,永远都不可能是齐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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