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1）、

海上，船舱中

赵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用手背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还在发烫。

她用戒指在床头的木板上划了一道。

是第七天，或者自己漏算了一天，是自己生病的第八天。赵青每一日都昏昏沉沉的，浑身发冷，海上的天气本就阴晴不定，手表在船舷晃动中撞到床下，她当时也没力气去捡，再醒来攒了些力气后才费劲找到。

一阵不耐翻的敲木门的声音。赵青只能强打精神，用湿毛巾擦了一下脸，头重脚轻地走去开门。

舱里传来酸臭味道，德国水手厌恶地扇了扇风，退后了一步。

德国水手用德语问了几句她的情况。赵青流畅地用德语回答，坚持只是晕船，并声称自己这几天吃了不少东西。赵青不知道还能瞒多久。自从生病，判断出来自己不是简单的风寒，她就没有一天不在恐惧，害怕病死在船上，更怕病死之前先被扔进大海。

德国水手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跟随人高马大的船员走过来的，是一位黑发的黄种人。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重新听到中文，赵青恍若隔世。

穿着长衫面色白皙的男子嘟囔着，又对水手说了两句蹩脚的意大利语，赵青半蒙半猜，觉得是问能不能让会意大利语的船员来和他对话。

赵青感受到他乡遇友的惊喜，这船已经开了一个月，她之前经常去甲板和饭厅，只知道船上有个日本学术交流团，却不知道船上还有中国人！

几个德国人说了几句，赵青转述道：“他说我们是同胞，让你给我送吃的，照顾一下我。”

“你若不愿意……”

长衫男子唉声叹气，道：“倒真是撞上了，提前说明，我医术有限，尽力吧。”

遇上了同胞，还是个懂医术的。这一刻，赵青相信自己是命不该绝。

待关上舱门，赵青泄了那口气，顿时有些力竭，跌跌撞撞坐回床上，头顶冒出豆大的汗珠。方才的惊喜过后，她得了疫病一事难以隐瞒了。况且，同胞也有人专坑同胞。

赵青先是谢了对方，问：“怎么称呼？”

男子说，随意，当他姓李吧。男子不愿多说，自己有求于人，赵青也识趣没有多问。

男子只问了几句赵青的症状，持续几天了。在赵青忐忑之中，男子问：“你去欧洲做什么的？”

“做学问。”

“怎么没见你丈夫和你一起？”原来男子已经看到了赵青压在枕边的婚戒。

“他先一步完成了学业，去年就回了香港。”

男子摇头晃脑道：“你就这么想回去吗，学问哪里不能做。回去也是打仗，不过欧洲也是打仗，可怜啊。”

“我给你去找些药来，先说好。先帮你瞒着吧，但别指望我跟你一起死，你不要在船舱走动，我会拿些烈酒来消毒，船上药材有限，死马当活马医……”

“等等。”

赵青叫住了这人。

她从枕头下面拿出手表，递出去说：“我必须回去，这个聊表心意，应该能卖出价钱。我知道不够付诊金，如果到了香港，还有谢礼。”

男子失神片刻，道：“贵国的女子真是……你和我过去的未婚妻，性子上有些相似。所以你也别想东想西，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在我眼里你和鸡鸭鱼也没半点区别。”

船忽地摇摆。

赵青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最后一个念头是，他不是中国人？

（2）、

男子找来了一些西药，还设法熬了一些粥给她，一日来看她两三次。不知是药起效了，还是心理上有了希望，赵青总算是一日日转好。

但几天后的一个暴风雨，船在海上跳动，来回倾斜。

也一整天没人敲她的门，只有嘈杂的人声。

第二日赵青才从男子口中得知，船底进了水，船上所有男性都被命令去帮忙，忙活了一天，又是舀水又是搬东西，总算是将洞补上了。

赵青听说船舱进水，心里就敲响了警铃。果不其然，次日见了阳光，见到一些食材被放在甲板上晾晒，还是很快发了霉。不能食用。

赵青的病还未全好，但她在人声嘈杂的一日白天来到甲板上，看到了几人，或是尸体，或是活人，被船员抬着扔出甲板。听船员说，是下等舱的乘客，饿得不行，吃发霉的食物害了病。

赵青已无暇同情这些人，她想的是，下一个会不会就是她。

待晚上时，男子又端来了一小碗清粥，虽煮的时候撒了些干蘑菇。成年人吃根本不够。

男子解释道：“现在定额发放，一人还发两个长出苗的的马铃薯，我不准备吃，又有人找我讨要，我便给了他们。”

赵青端起碗，一勺一勺沉默着吃着，很快粥就吃完了，她用水冲了碗底，一并喝下。赵青放下干净的碗，隐约记得有几次，男子手上和衣上出现过墨迹。赵青问男子，“你有墨水吗？我的摔了。”

男子取来墨水，站在一定距离外，目光透过尺余的窄小窗户……

赵青本该将写完的信件用蜡封起，但不比相处几分钟到数小时的船员和洋人船客，赵青镇定、机敏的面具在男子面前愈发敷衍。

赵青将信装入信封里，递给男子。

“麻烦你保管信件。我不幸亡故，恳请你将信件和我的遗物交给我丈夫……”

或许是被赵青顽强的生命之火所感动，男子迟疑了片刻，居高临下地说：

“我能保你活着回国。但你，或者是你丈夫，以后得替我做事。”

赵青苦笑着问：“先生是哪国的人？”

男子一愣，“问这个做什么？”

赵青道：“我家中来信。家中的大哥、大姐，还有我丈夫的几个妹妹，都死在了日本人的屠刀下。苦读多年，虽不求一定能报国，但总不能为仇人办事。”

男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3）、

男子没有回答赵青的问题，赵青也识趣没有再追问。

第二日，男子早晚给赵青端来的都是一大碗鱼羹，赵青惊讶之余，饥肠辘辘，也只得装糊涂连连称谢。

第三日，男子敲门把赵青叫出来，原来是赵青隔壁的两名西洋人见到男子手里有吃食，想花钱和他买。赵青翻译给他，男子只是笑了笑，谢绝了，让他们和船员“商量”。

待进到赵青的屋里，赵青听见男子嘀咕了一句。“要不是财不漏白，我都想买。”

赵青只得苦笑。一边吃粥，一边对男子道：“原来在李老板眼里，我值这么高的价钱。”

男子笑了笑，转眼间从赵青的行李中翻出了一张她仔细收好的，她的文凭证书。

“你德语流畅，应是在德国读过几年书，形势变坏，又辄转去了英国。你托给丈夫的物品有一个写着公式的笔记本，说明你丈夫与你是同行。你是伦敦大学的物理系硕士，不值钱吗？”

赵青想，这男人敏锐得跟特务似的。

男子道：“我不骗你，我跟日本人打过交道，还给他们送过钱。我没有国籍，只是投机倒把而已。”

赵青没料到对方的回答。

“那你的目的？”

赵青一直在象牙塔中，问出这个问题后，她意识到自己并无判断真假的本领。她提问只是自尊作祟。

男子沉思片刻，说：“如果在黑暗中你丢了一样东西，比如说车或者门的钥匙，你会怎么找？”

赵青说：“我会先找手电筒，或者开灯。”

男子道：“利用波动的反射，是个法子。但如果你找不到呢？你会放弃吗？”

“不会！”

男子说：“尽力就好。你现在问我目的，我只能说我的目的很多，但可能都’找不到’。”

赵青得到了一个台阶，不想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4）、

船上少了十几人。由于暴风雨偏离航线，行程又晚了几日才在一处码头停靠，补充物资，在这之后一路顺利到达香港。

男子说赵青身上的病已经好了，让她自便。

到了香港，赵青见到消瘦而憔悴的丈夫徐矾。丈夫说，他们的船延误了十几天，他这些天一直担惊受怕，索性老天保佑，让他们两口子能够团圆。

一直到第三日，赵青才从支支吾吾的徐矾口中得知，他在工厂的工程师岗被经理的亲戚顶了，他也赋闲在家有两个月，连这几天下锅的米都是和弟弟借的。

徐矾犹豫了一下，递给赵青一张电报，试探着问：“我之前的老师，现在在南京做校长，你说如果咱们去南京政府……”

赵青苦笑连连。徐矾比她只早回国一年，原本不通世故的文化人，竟已成了这般任搓扁揉圆的脾性。

赵青索性将船上自己得病险些丧命，贵人相助的事跟丈夫讲了。徐矾听了只能抓紧妻子的手，一阵后怕，嘴唇不住地发抖，说不出话来。

赵青反握住丈夫的手，手心相触之处，温暖而有力。

丈夫喏喏道：“如果是这样，李老板这几天就会找上门。”

赵青忧心道：“我怕他真是日本人，或者为日本人做事。你想，他会说中国话，我还见过他在停船时与一位日本青年讲日本话。除了日本人和特务，我想不出他能是什么人了……”

丈夫好笑道：“你这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啊，一点没变。看来我还是回绝恩师吧，清苦一些日子也还能过。”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本文主角湘不可能完全局限于上海那一亩三分地，必须开新地图，所以引入了一些原创角色。

希望不至于影响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