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黛玉再次醒来，已然回到了熟悉的榻上，衣裳早已换洗干净，巨大的落差让她以为自己不过是在梦中，不免有些恍惚。

而一旁时刻注视她的春枝见她醒来直念佛，朝外间喊道：“主母！小姐醒了！”

随着春枝话音落，是舒棠音那张满脸憔悴的脸跑到她床前泣不成声：“玉儿…我的玉儿你终于醒了。”

“夫人你别哭阿，小姐醒了不是吗？”雨竹亦是哽咽着劝慰着失态的舒棠音。

“母亲…”黛玉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我没事，害您担心了，我哥哥呢？”

舒棠音一顿，不答只是爱怜地摸了摸黛玉的额头：“饿了吗？要不要吃些东西？”

“母亲…”黛玉见她刻意回避自己的问题，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去，声音都在颤抖。

舒棠音见她说着便要哭了，方道：“你这昏迷了半月，他无事，早就醒了，你别担心啊。”

“可他分明伤得比我还重。”黛玉眼里蓄满泪水，转而道：“母亲可知我是如何回来的？”

“是你晏温哥哥将你带回来的。”舒棠音不免叹气：“听你晏伯伯说，找到你的时候啊，九殿下已经被人救走了，然后才派人通知温哥儿去寻的你。”

“为什么是晏温哥哥将我带来的？”黛玉不解，抓着舒棠音衣袖急切道：“分明是景明哥哥，母亲是不是记错了？”

舒棠音无法回答，只紧紧将失而复得的奶娃娃紧紧搂在怀里。

黛玉知道满腹疑问无人回答，虚弱地拍了拍母亲的脊背安慰着：“母亲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舒棠音摩挲着黛玉的额角心疼不已：“可饿了？”

黛玉摇了摇头，目光却看到门旁晃动着熟悉的人影，她颤抖着问道：“可是爹爹？”

正是林如海红着眼圈躲在门后 ，他本想进去，但又怕这般狼狈模样被自家闺女看到反倒令她内疚，只应了声：“是我，爹爹在这里，玉儿不怕。”

听到爹爹的声音，黛玉方止住的泪水又不争气地滚了下来，但怕爹爹担心只无声抽泣。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舒棠音忙起身对着林如海道：“我去请神医来瞧瞧，你进来看看玉儿。”

黛玉背过身拭泪，糯糯道：“母亲不用担心，我没事。”

一句话令林如海将要踏进去的步子又缩了回来，踌躇片刻道：“嗯……那玉儿便好好休息，虽已入夏但夜间风大，还需警惕些，不要受凉，要吃什么只管吩咐春枝她们，爹爹还有些事尚未处理，晚些再来看你。”说完不放心又叮嘱丫鬟们好好照看黛玉。

黛玉含泪听着爹爹的关怀：“我不打紧，爹爹若有急事便先去处理。”

林如海望了门外等候许久的管家悠悠叹了口气：“可惜院内的石榴花你还未来得及赏便谢了。”

“那明年，明年爹爹再陪我一起赏那石榴花。”黛玉含泪注视着爹爹明显消瘦许多的背影，心里百般滋味，不知是迷蒙的晨光晕白了爹爹的头发，还是昏暗的光线产生的错觉，那斑斑的白发，点点皆在刺痛她的心。

“好，爹爹明年定陪你赏花。”林如海应完，不舍地看着自家独女，确认事无巨细后方离开绣楼。看着眼前明媚的春光，心中充满信心。

九殿下回京前已将姑苏局面平息，当时他就在那个小少年的旁边，看着他咳着血强撑着处理完姑苏最后的残局。

加固堤坝、安置流民、稳定物价，惩处官员。

记得几道召令遣返小殿下回京前一日。

他们并排送走精神恍惚的知府后，林如海看着屋内明明还没桌案高小小的少年一时失语。

司徒景明见是他 ，与他闲谈，旨在复盘姑苏之灾有无遗漏之事。

交谈过后，司徒景明沉思了片刻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师父，你说，若是知道自己的路一开始便被安排好，你是走还是不走？”

“不走。”林如海不明白司徒景明突然问这个问题是何意，但不甘束缚的他下意识回了自己的答案

“嗯。”司徒景明修长的手指轻扣桌面，有阳光透过纱窗洒进晃得人不敢睁眼，转了话题：“如今京城遣我回去怕是等不到妹妹醒了。”

“无碍，你且去忙着，等她醒了我们会给你寄信。”林如海看着比阳光还耀眼的九殿下，只觉他会是个合格的帝王，也是合格的丈夫。

他揣摩着圣上何故竟派年仅六岁的九殿下来赈灾。

储君之位自废太子逝世悬空已久，现宫中不过六位皇子，六、七皇子接连早夭，二皇子沉溺酒色不问政事，三皇子醉心诗书，赏景烹茶，四皇子唯唯诺诺，五皇子有外邦血脉、八皇子平庸至极不提也罢。

而仅剩的九殿下，从小养在皇后膝下，聪慧机敏，颇得圣宠世人皆知。

按礼法、按传承千百年的嫡长子继承制看起来仿佛九殿下入主东宫不过是板上钉钉。

但…

林如海思量起那位他所熟知的帝王，还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不必多想。”好像看穿了林如海的心思，司徒景明立起身来，琥珀色瞳孔在暖阳里流光溢彩令人不敢直视：“路还很长。”

林如海沉默了，看着面前的小少年，只觉压在他身上的担子始终过重，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只沉声道：“景明，你要保重身子。”

“我知道，我会的。”司徒景明走向窗台，注视着院中将要枯萎的石榴花，夏季的阳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琥珀色的眸子深沉：“若有空闲，老师，可否陪我走一趟？”

林如海应了声，与司徒景明出行。

起先道路平坦，茶水微微晃动，随后拐进弯弯曲曲的山路，转过弯道，茶杯摇晃翻倒在地，一旁的小厮忙上前收拾。

也不知晃了多久，林如海只觉身子骨都要晃散架了，车马方停下。

下了车才发现目的地是那座尚查不出缘由被烧半秃了的山 ，也是最终找回孩子们的地方。

只见司徒景明在一处被烧焦的废墟前停住，随后默哀了三分钟。

为那些他无意伤害的生灵和树木。

说来确实可笑，若再来一次他还是选择鱼死网破。

紧接着，他蹲下身拿起小锄头刨了个坑，自怀中取出一粒种子种下，如此反复，不一会儿便开垦了小片田地：“金山银山就是绿水青山，我走后，请老师重新替我开展绿化。”

林如海同随行的侍卫本想帮忙，但司徒景明摆了摆手说要亲力亲为，被再三拒绝后，随行的几人无奈只能跟在他身后帮衬。

林如海看着神情专注的九殿下，心中五味杂陈。

做完这些，司徒景明嘴角弯起了惯有的笑意：“希望下次来姑苏能看到一片绚烂的花海。”

“景明你种下的是什么？”林如海随口问了句。

“芍药。”

停顿了一下，又道：

“还有一些洋人带来的花。”

司徒景明醒后便派人买了些芍药的种子，但一直未得空闲，今日杂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才有时间来了结此事。

林如海听后无意识抚上肩膀处的刺绣，叹息道：“我会替你照看这片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