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风寒，穹天澄明，孤月繁星，庄幽人静。

杜司司邀了裴肃和依岚一道用餐，也算是自那夜匆匆引见后的一次正经会面。

三人闲扯风月，杜司司与裴肃吃酒，依岚却只得饮茶，自也少了好些乐趣。加之她本就心事满腹，自也少言寡语的。

杜司司笑盈盈的打趣，“妹妹这是认生不成？昔日我与妹妹初次同桌共饮，妹妹可不是今日这般，那时候岑商险些被妹妹灌趴下。”

“姐姐说笑了，昔日有酒自是开怀，今夜总不好用我这茶汤，反灌了世子和姐姐罢。”依岚敛眸轻笑，略带沙哑的话音亦然轻微。

“岑商？这名字为何有些耳熟，是何人？”裴肃正愁不知如何接话才能令氛围不至冷淡，就听得一个莫名熟稔的名字入了耳。

“嗯？世子几时听过？大抵是重名了罢。他是姑苏府衙的司法参军，年纪轻轻的，只因先前阿岚与他因旧案有些交情，才一同饮宴的。这人据说上京去了。”杜司司抬眸，略显诧异的出言回应。

听得这话，裴肃一拍大腿，忽而挑眉道：“姐姐那牢狱灾的主审，便是他的父亲，可对？”

“是了，你这么激动作甚，仔细吓着阿岚。”杜司司笑盈盈的嗔怪。

“某失礼了。”裴肃讪笑着朝着依岚微微颔首，“自罚一杯哈。”

“无妨，世子不必介怀。”依岚浅笑着回应，心里觉得这世子言行举止略显稚嫩。

裴肃自斟自饮了一杯酒，方补充道：“这人啊，有点意思，保不齐以后他还得叫我一声二哥呢。”

“哦？此话怎讲？”杜司司愈发好奇，岑商如何能与这小侯爷有牵扯？

“嗨，都是没影儿的事，喝酒喝酒。不过这人要是在姑苏，我还想见见。虽说官职不高，可他年岁不大，也算是颇有些建树的。”裴肃笑呵呵的转了话题。

“姐姐可知岑商为何突然去了京中？他不是还有那旧事牵绊？”依岚亦然好奇，她本就想见岑商，盼了好些日子了。

“这我也不知，隐约记得事发那晚，这案子本该他主理。可岑长史在刺史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刺史就转了主意，临了好似还说要喝喜酒来着？”杜司司面色染了些许迷醉，眯着眼睛回忆着过往。

喝喜酒？依岚听得这话，疑惑更甚。这人可是攀了京中的高枝了不成？

见依岚没再言语，杜司司又道：“妹妹安心，我帮你留意着呢，他若是回了姑苏，我给他消息，让他来见你就是了。”

“其实也不重要了，本就是想和他说明那日逃跑的苦衷，毕竟应人的事办砸了。”依岚淡淡的回应，仰首饮了杯清茶。

只有裴肃觉得这氛围透着些怪异，默然夹了个大虾在碟中，认认真真的拨弄着虾壳，一言不发。

宴席间并无依岚想知道的要紧事，杜司司和裴肃的嘴巴都格外严实，他们背后的势力，想来不容小觑。

也罢，只先应承着，终归是谜团乱局，走一步且看一步就是了。

*

十月隐入尾声之时，岑商在公府夫人依依不舍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帝京。

不同于入京时的抗拒与忌惮，此番他归心似箭。自打记事时起，他不曾与岑万年分隔两月之久，也甚少离开姑苏如此长的时间。

马车缓缓驶入熟悉的姑苏城门，岑商挑起马车的悬窗，瞧着熟悉的街巷，眉眼中满是亲和。他特意吩咐车夫走了舞坊的那条街，可清越舞坊的大门紧闭，并未营业。

眸中闪过些许失落，似是心头的期待落了空。老实说，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从前他走到这样的地方，都要退避三舍的。

大抵是因为一些故旧的情分吧，可这情分好似也是虚妄，如烟云过眼，不知缘所从来，不知归途何处。

哒哒的马车未曾停留，直奔岑府而去。虽说这里早已被岑商视如家乡，但深究起来，除了那一处小小宅院里的四季朝暮，除了那倔强又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老头儿，好似偌大的姑苏，也无甚值得留恋的所在。

到头来，念着一个地方，多半是因为那地方里的人罢了。

入了岑府，老头一如往常的去了府衙，家里冷冷清清。岑商暗道回来的不是时候，鸣霄只闷头入了他昔日的房间，替他归置些常用的、爱不释手的物件，打算一并带回京城去。

岑商见状，赶忙将人拦住：“别动了，这房间原样留着吧。一时间走了个干净，老头子要惦记的，给他点儿念想。”

鸣霄一脸狐疑，他以前从不曾留意，这小郎君竟还是个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人！

打入了府，岑商就在不大的院子里来来回回的溜达，溜得鸣霄头晕眼花，百无聊赖地抱着臂膀窜上了院子里的老槐树，居高临下的，看着远处街巷里的人走走停停。

直到日落西斜，岑万年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归来。见到小老头一身绯色官袍的瘦削身影，岑商急切地迎了上去，嘴边爹的口型已经摆好，却忽然不知该不该继续这般称呼，只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官帽。

岑万年睨了他一眼，“兔崽子，回来咋不言语一声？”

“这不是想给您个惊喜。”岑商难得的扯出一抹笑意，这才对味儿嘛，老头子说话一直如此，若生分了真叫他为难。

岑万年快步走到廊下，看着满屋子的箱笼愣在当场，“哪儿来的这么多东西？这是闹哪儿出啊？”

“是国公给您的谢礼。”岑商略显尴尬的站在一旁。

岑万年凝视着满屋的大箱子，一双老迈的眼眸中神色须臾间换了几重，却只留给岑商一个挺拔的背影。沉默须臾，他忽而正经起来，负手道：“这是都知道了吧，几时动身？”

岑商未料到他问的如此直白，有些落寞的垂眸，轻声道：“不急，多留几天，腊月前赶回去就好。”

岑万年的头动了动，却不肯回身，沉吟良久，才回应道：

“京城不比姑苏小地方，你还是早些回去适应，长点脑子，别愣头青一样的横冲直撞。今天为…，今天我累了，明日，明日咱爷俩再喝一场。你奔波一路，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顺口的“为父”终究是咽进了肚子里，岑万年满心酸涩，若早知今日是这般不舍，当年就不该冲动的将人带了来。明知终有离别日，可他总当岑商是个孩子，总以为这日子遥遥无期。

而岑商也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闻言便也只得留下一句，“那您早些休息，明日我随您去府衙。”便转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翌日晨起，爷俩一红衣，一青衣，在漫天早霞下，如先前数百个清晨一样，走在姑苏青砖黛瓦的街巷上，直奔府衙。昔日是去办差，今日乃是改换文书作别。

不明就里的同僚忙着巴结道贺，虽不是越级高升，但京官不同于地方，攒个人脉总是好的。岑万年往常还能敷衍的殷切，今日这张老脸怎得也笑不自在，索性干脆收了笑模样，有些木讷的颔首回谢。

岑商忽而想起那烂摊子来，问着岑万年，“先前龙三那案子，可结了？”

岑万年白了他一眼，“别惦记这些破事儿了，我可懒得给你擦屁股了。那案子随便找个名头结了，他活着有通天本事，一命呜呼也没人在意，棋子都是这个下场。日后结交人小心着些，那搅混水的柳家女再未出现过，你可莫上当了。”

“知道的，让您费心了。”岑商格外规矩的长揖一礼，顿觉心里空荡荡的。

当晚，二人在家里炒了几个小菜，围着个不大的小木桌，浅饮二两小酒，瞧着清冷的月色，吃得难得的畅快惬意。

第二日一大清早的，岑万年才出门去了府衙，门口便有个姑娘来找岑商。

鸣霄出门去见，原是昔日清越舞坊里，杜司司身边的丫头，名唤芰荷的。他冷清着脸色，淡漠道：“何事？”

那姑娘大抵有些怕鸣霄这不近人情的模样，怯怯道：“我家杜姑娘约岑公子往城东雨花别院一叙，乃是故人归来请他一见。”芰荷说完，转身就匆匆离去，生怕这冰块将她冻住一般。

鸣霄还想再问些什么，见人跑得干脆，无奈的摇了摇头，回去找岑商，简明扼要道：“城东雨花别院，故人邀你一见。”

“故人？”岑商一头雾水，转眸看向鸣霄，“哪个故人？”

鸣霄冷嗤一声，“这反应，好似你有一堆故旧似的。去不去？”

岑商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这人是愈发猖狂，蹬鼻子上脸了。他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思量须臾道：“取我的佩剑来，走一趟。”

当日时近晌午，岑商和鸣霄二人才骑马赶到了这处宽阔的别院。杜司司遣了婢女在门外相迎，见人来了便赶忙将人引入了待客的正堂，“郎君稍待，婢子去叫我家姑娘。”

岑商一时恍惚，若非那婢子他是认识的，他绝不敢相信，杜司司能住如此宽敞雅致的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