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印,你应当有些印象。”
何止有些印象,简直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赵洵眉眼一跳,眸色忽暗。
“诬陷岑将军,也是他们的手笔,”徐予和抬起晕红的面颊,清润的眸子如雨后春山,水雾朦胧,她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看着车内乱晃的镂空香球,道:“之前你遗落在榻上的那封信,我拆开看了,和这个印一模一样,杜小官人说与岑将军谋逆有关。”
她用的是“也”字,莫非前吏部尚书张斐然并非被山匪所害,而是……想到这里,赵洵顿时明白为何那人死了她会那么失态,“这是西羌皇帝李佑乾的私印。”
事关通敌,徐予和知道此事牵扯甚大,但她还是没想到这个印信竟是西羌皇帝的,难怪父亲不让自己掺合进来,要知道当年可是西羌皇帝主动派遣使节求和通好,原来一切都是阴谋。
“除了这两份书信,我还见过一封盖有此印的羌文文书。”
赵洵道:“莫非张尚书也是?”
徐予和垂下眼睑,几滴小水珠泛着冷光,在她乌黑的睫羽上滚了滚,落在月白的衫子上,晕出几团浓色,“外祖得到文书没多久,便获罪遭贬,殒命途中。”
照此来看,自己推想的方向是正确的,不止西北,就连京中也早就有人和西羌勾结,赵洵眉骨微动,面上越发沉肃,可又见她泪痕斑驳,弄花了妆粉,顿时又慌了神。
他抬起衣袖为她拭去脸上水渍,动作轻柔,“没想到张尚书之死竟另有隐情,你放心,我既已知晓,便不会袖手旁观。”
隔着衣料,徐予和还是能感觉到他指节的温度,她慌忙低下脸,把头往旁边一别,颊上被他拂过之处,皆是火辣辣的烫,两抹霞色登时浮起。
“不知王爷查到了多少?可否坦诚相告。”
都羞成这般了,她竟然还能说出这些话,赵洵抿唇轻笑,又离她近了些,伸手抚上她的下颌,抬起她的面庞,另一只手稍稍举起动了动,露出里面的浅金衬袍。
他的指腹柔软微凉,可徐予和却觉得滚烫至极,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变得滚烫滚烫的,她本能地想躲开,可是被他抵在车壁上动弹不得。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将衬袍捏在手里当作帕子继续为她擦泪,忽而眉头皱起,委屈巴巴道:“只是,可不可以别叫我王爷了?听着好生生分。”
不是,你说得这么好听,那你倒是说啊!自己动手动脚怎么还委屈上了,果然男人的嘴,唬人的鬼。
徐予和心中怦然,眼睫忽闪,几次闭上眼睛把头扭到一旁,却都被他的手给掰了回去,她觉得自己跟刚出屉的赤面蒸饼没什么两样。
不对,就差冒热气了。
赵洵忍俊不禁,便又软着声音哄道:“别动,方才你哭得脸都花了,我替你擦擦。”
徐予和实在是羞得要死,干脆睁开眼,挤出几滴清泪,“轻浮。”
顿时车外传来几声侍从的憋笑。
赵洵愣了愣,仓促无措地收回了手,并往后挪出些距离,他知道自己举止确实唐突,可他见不得她受委屈,更别说哭了。
将才她眼泪一落,他的脑袋一下子就懵了,那些泪珠仿佛有魔力一般,化作千万根细针刺痛着他的心,他恨不得把她揽在怀里护着哄着,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可他不敢,只敢举起衣袖为她擦去泪水。
他低下头,又抬起头,眉心皱成一团,眸中写满愧色,“抱歉,实在失礼,我一见到你,我……我就情难自持。”
装委屈果然好使,只需掉几滴眼泪,就令赵洵这般为难,徐予和松了口气,再怎么说,自己有婚约在身,他情难自持是他的原因,自己绝不能不守分寸,令徐陆两家蒙羞。
一番深思,她垂下脑袋,懊恼不已,后悔自己在火场逗留太久,也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挣脱对方,甚至还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对一个外男有如此亲近之举,这不该是一个闺阁女子的所作所为,何况自己还有婚约。
上次父亲猜到他与自己同乘马车,已是怒极,几番提醒,可自己只想着旁的事,根本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今日亦是如此,虽说没有外人,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着那么多侍从的面,指不定那些人心里对自己父亲作何想,又会将今日之事说与何人听。
家族脸面是一种极为重要的东西,而女子向来又被世俗苛待,京城人多嘴杂,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身有婚约的自己在未出阁时便与旁的男子纠缠不清,倘若传了出去,不仅徐府会被人戳脊梁骨,连带着陆府也会被人耻笑,徐予和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竟还好意思说人家轻浮。
赵洵见她低头丧脸,还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以为还在生自己的气,心中亦是憋闷得不行。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对于自己的孟浪之举,他后悔莫及,嘴上说着关心保护,可是实际上呢,明知她有婚约,还屡次失礼,让她为难,陷她于难堪之境,这与登徒子有什么分别?
赵洵狠狠敲了自己脑门一下,提起袍子屈膝跪下,“是我轻浮,是我孟浪,是我有错……你别生气了,一切皆是我的错。”
“王爷……”
范义掀开车帘,正好撞到这场面,一时之间颇为尴尬,话也僵在了嘴边。
就为了一个小娘子,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宁王也会如此低声下气?
他着实压不下去嘴角的愕然,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赵洵转头之际,他终于反应过来,把手里的帘子放了下去。
赵洵心绪不佳,闷声问道:“何事?”
范义皱紧眉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随后又道:“那个,大相国寺到了,几位小师父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赵洵道:“知道了。”
虽然语气沉低,但听着没什么波动,应当是不会找自己算账了,范义拍着胸脯舒了口气,可是认错哄人也没必要下跪吧,平时见惯了赵洵逼别人下跪,逼别人服软,今日还真是惊了一惊,如此炸裂的消息,他一定要说给官家听!
徐予和迟迟低眉不语,赵洵心里忐忑难安,便又提着衣袍往前挪动几步,打算诉说歉意,未料自己的手不慎触碰到她的衣衫,又觉不妥,慌里慌张地收了回去,“千错万错,皆因我一己私欲而起,我不该未请媒人同你议亲便让你如此为难,更不该不顾虑你的名声。”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有心认错,徐予和心念一动,道:“我何德何能,怎敢受王爷大礼。”
“先前是我考虑不周,既然是我有错在先,再大的礼你也受得起,”赵洵望着她,目色灼热,“明日我便着人去你家提亲,不管成与不成,我都不会放弃。”
反正他们还没行纳采之礼,娃娃亲也只是口头约定,而宰执官员与御史台官员不得结为姻亲,仅凭这一条回避规矩,他便有机会。
徐予和避开他的视线,撩起帘幕看向外面。
日光斜照下来,穿过松枝映在绯红的墙面上,树影斑驳,风一吹,这些影子更显杂乱无序。
万千思绪萦绕在心间,好比许多松针胡乱堆成一团,于是她刻意转开话头,“外面的小师父已经站了一排,怕是等候多时,若是我们在寺门前再耽搁些时候,便是对菩萨不敬了。”
我们?
听到说的是我们,便说明她已经没那么生气了,赵洵舒展开眉眼,笑道:“你说得有些道理,我现在就该去向佛祖和菩萨请罪,好请你原谅我此前的逾礼之举。”
也好保佑徐御史能网开一面,让我能够早日定下亲迎之期,与你名正言顺的站在一起。
“王爷怎的还不起身?”徐予和放下帘幕,见他还没要起来的意思,偏过头思索片刻:“此时拜佛还早了些,莫非王爷要从马车一路跪到大殿?”
赵洵想也不想,当场应下:“既然你都发话了,那便听你的,我从此处跪到大殿。”
徐予和险些站不稳,她怀疑赵洵就是故意的,他身为亲王,从寺门跪着进到最里面的正殿,那自己势必也得随他一同跪着,若是自己站着走进去,传出去像什么话,她可不想闲的没事干找罪受。
“这如何使得?我只是随口一说,王爷切莫当真。”
赵洵心知自己示弱得逞,唇边扬起一抹笑,有意无意地揉着膝盖起了身,“只要你不生我的气,莫说是跪着,便是踩着刀刃进去,我也甘愿。”
徐予和不想听他胡侃,提起衣裙先行下了马车。
苍松高耸,寺钟悠然,风里混杂着松针的苦香,还有香火的清香。
徐予和的心里也跟着平静不少,对着僧弥们弯身示礼。
僧弥们双手合十,亦垂首回礼,待赵洵从车上下来,又是一通行礼与客套的话,随后便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和尚在前面为二人引路,笑道:“王爷,主持此刻正在与人论道,估计要晚些时候才能来为王爷祈福。”
赵洵道:“无妨,我们拜完菩萨自会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讨厌加班
赵洵:我错了,下次还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