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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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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警察局是一个很大的机构,除了行政中枢以外,它主要由遍布巴黎的警察哨所组成。一个个哨所散布在各个街区里,形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无论白天黑夜,不停地警惕和监视着社会的一举一动。

督查沙威坐在沙特雷广场角落的哨所里,着手整理刚提审完的盗窃犯口供,记录、提取、签字一气呵成,如同其人一样规整严谨。但他并不能保证每个手下都如自己一般,就算跟他最亲近的学徒,也完全是另一个风格的警察。

皮埃尔进门的声音,跟同事打招呼开玩笑的声音,以及恶趣味笑话和赌约输赢账的讨论声,即使坐在二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随着一溜快速跑上楼梯的脚步声,皮埃尔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先生!先生!我接到一份紧急公文,您看应该怎么处理啊?”

青年爽朗的声音炸响在安静的办公室,沙威放下捂耳朵的左手,平静地伸手接过文件快速看了一遍,抄起羽毛笔在末页写了些东西,然后抬头问道:“应该立即给吉斯凯署长过目,你为什么不送去耶路撒冷街?”[注 1]

“可我刚从西岱岛跑回来!”皮埃尔大声回答,顺便掀起帽子,露出微微覆盖了些汗水的额头:“署长先生不在他的办公室里。”

沙威低头想了想,用手弹了一下纸张,冲着公文喃喃自语:“我大概知道他今天在哪里,这样吧——”

高大的中年警官从办公桌后站起来,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敲着桌子上的口供,冲着皮埃尔吩咐道:“我去送公文,你接手继续跟这案子,别给我搞砸了。”

“得嘞~您就瞧好儿吧,督查先生!”皮埃尔伸手撸起袖子,兴奋地绕过办公桌坐到了他导师刚刚的位置上,开始阅读口供笔录。年轻人学习能力就是强,来巴黎才几年,皮埃尔就换掉了他土气的方言,变成地道的老巴黎口音。[注 2]

沙威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默默劝自己总得有让孩子独立工作的一天。反正这盗窃案挺简单的,就算皮埃尔真搞砸了,他也能兜住底。他在门口拿起帽子,带上警棍走出哨所,向着左岸圣日耳曼区而去。

8 月底9 月初的塞夫勒路上,暑热已经逐渐开始消散。除了最负盛名的林间修院以外,各种沙龙琳琅满目,贵妇人们总是以文艺的保护者自居,纷纷在自家客厅举办优雅的活动。对这种优雅的东西,即使沙威身为巴黎最优秀的督查,也理解不能,好在他只要让公文找到署长就行。

德拉维涅夫人的沙龙在众多同类中算是小规模,但因其丈夫与司法界的私交甚密,除了文艺人士外,警署署长也会前来出席。沙威在门房通报了姓名和证件,由一个身着礼服的男仆引领进入了宽敞的门厅,在通往客厅的大门外等待。

不一会,署长吉斯凯先生穿过客厅大门走了出来,沙威恭敬地鞠躬,并递上了文件。吉斯凯先生边看边问了些问题,沙威照例对答如流,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完美公务员在执行他自己的工作——直到一曲歌声从半掩着的客厅大门里传来。

A la claire fontaine 泉水何其清澈

M\'en allant promener 我以漫步踟躇;

J\'ai trouvé l\'eau si belle 水光何其潋滟

Que je m\'y suis baigné我以沐浴身心。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思君良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不敢相忘。

Sous les feuilles d\'un chêne 华盖荫荫之下,

Je me suis fait sécher 我得擦拭浮尘;

Sur la plus haute branche 枝繁叶茂深处,

Un rossignol chantait 闻得夜莺啼声。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思君良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不得相忘。

歌手明显想要表现得甜美一些,但那声音依然带着明显的沙哑底色,虽然明亮但略带粗糙感,在沙龙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可在沙威心中却截然不同,熟悉的声音与难忘的歌曲,伴随着滨海蒙特勒伊夏季芳草的清香和杏仁柠檬水的酸甜记忆,让他脸色大变。平日的忧郁漠然不见踪影,坚毅的方脸上显出的是难以置信和震惊,甚至忘记了身边的上司,径直向客厅大门跑去。

“先生,”门后的男仆在沙威推门进入的瞬间,优雅从容地挡在了面前,微微颔首礼貌地开口询问:“可以给我看一眼您的请柬吗?”

黑发警官的意识被拉回现实,脸上的表情变成了窘迫,甚至没好意思伸头向大客厅里观望。正好歌曲也在此时结束,阵阵掌声淹没了歌手致谢的声音,他只得低头道歉然后退回了门厅,以更窘迫的表情面对他的上司。

“您是怎么了?督查?”吉斯凯先生手上拿着文件,奇怪地看着他:“您的名字是……沙威?对吧先生?”

沙威尴尬地点点头,眼睛看向地面,双手垂在身侧,站得像个犯了错的士兵。吉斯凯先生看了看客厅的方向,表示他要去跟女主人道个别,让沙威在原地等他一起回警察总署。

高大的督查现在又变成一个人,呆在宽敞但采光不太好的门厅里,心中像放进了一万个小爪子,挠得心肝痒到不行,可理智束缚住行动,令他规规矩矩地停在原地,没有去客厅门处偷窥。

那个歌声在他的梦里回响过不知多少遍,如果现在不是梦境,门后的世界里肯定有着一位栗棕色头发的女士,带着琥珀色眼眸和额前的伤疤,在钢琴前感谢众人的赞美。沙威的心思已经飞进客厅里,但马上就有个同样熟悉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强行拉了回来。

“呦,这不是我们亲爱的警官先生吗?”

熟悉的油滑声音从沙威背后传来,他皱了皱眉转身看去,一个 35、6 岁的男人身穿晨礼服,蜂蜜金色的头发搭理得油光水滑,发际线明显有上升趋势。

礼服虽然簇新笔挺,但发福的肚子,撑得马甲扣子紧紧张张地,跟记忆中的美青年已然不同,可面容依然能看到几分曾经的英俊潇洒。此人手上挽着位看起来 40 多岁的女士,打扮得富贵但有点俗气。

“哦,是你啊。”沙威的灰眼睛眯了一下:“马库斯,你为什么在这里?”

“请叫我布朗什男爵,警官先生!”

马库斯显然有点被冒犯了,撇着嘴纠正沙威,并展示手中的稿纸:“我当然是受到邀请,来沙龙朗诵新作!”

沙威耸耸肩,对此不置可否,此时马库斯身边的夫人用扇子半遮住脸,疑惑地询问:“亲爱的,这位是?”

然而如同当年在滨海小城里一样,马库斯从来不会放过挤兑沙威的机会:“这位是沙威警官,哦,已经是督查了吗?真是恭喜您了,这么多年才爬到巴黎这个位置,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沙威先生是我在滨海蒙特勒伊时认识的。”马库斯一脸高傲的微笑,向旁边的夫人介绍:“当年这位警官先生在城里魅力无穷,连我都无法匹敌。”

“哇哦,这怎么可能?”贵妇人上下打量了沙威几眼,有点被那股粗鲁、凶恶并存的气质吓到。

“确定无疑,亲爱的。”马库斯斜眼盯着脸色开始黑下来的沙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可是迷倒了当地市长的女儿,差点就取得了人家的产业——要知道那姑娘可比警官先生小了二十岁呢,如此手段和魅力,我怎么会是对手呢?”

贵妇人啧啧感慨,眼中射出厌恶的光,把扇子往上举了点,并快速扇起来。沙威的脸上已经如同乌云汇聚的天空,冷漠而阴沉,但马库斯永远是不作个大死不舒服星人,无论如何都要先过了嘴瘾再说。

“可惜啊可惜,市长父女最后被揭发是改名换姓的罪犯。”马库斯歪头耸肩,一副假惺惺地惋惜样:“可惜了警官先生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您、您要干嘛?!”

马库斯的嘲讽被瞬间逼近的沙威打断,高大的警官居高临下,阴影笼罩了马库斯的脸,一旁的夫人甚至小小地尖叫了一声。

“冉阿让是前苦役犯没错,但艾潘妮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你不能称她为罪犯!”

沙威深邃的灰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眉宇间的怒痕越来越深:“呵,至于你,布朗什男爵先生?用贿赂神甫的方式,窃取了别人的财产和工厂,堂而皇之地占据市长宝座,最后还因为贪污而被撤职,这很光荣吗?”

“那,那不是我!”马库斯斜眼看着身边,贵妇人疑惑的眼神在沙威和他之间来回投射,急得大声辩白:“那是我父亲,他、他已经——”

“哦是的,我也记得令尊最后是吞枪自杀的。”黑发督查脸上露出阴恻恻的笑容,让面前的两人都不寒而栗:“拥有利润高达每年十万法郎的工厂,却经营得债台高筑,这不得不说也大本事啊!”

马库斯被一席话砸得满脸通红,连忙对身边的贵妇人低声解释,但对方已经开始用怀疑的眼神看他,似乎正在考虑着什么。

沙威没有想放过他,上前半步用手推了马库斯一把,令对方小小地向后趔趄了两步,并用凶恶而有威慑力的低沉声音说道:“至于艾潘妮,无论过去有过何种经历,她都是这世上最好、最勇敢的女人!我当年是个混蛋,伤害了她是我的错。可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背后说她的坏话?下次再让我听到,我就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了!”

至此,马库斯的气势已经变成泄了气的皮球,吓得只会点头。贵妇人皱着弯月般的眉毛,没有再等他,径直向客厅走去,与正从客厅走出的吉斯凯先生擦身而过。马库斯反应过来后,匆匆绕过沙威,也跟着向客厅跑去,当他推开沉重的客厅大门时,正松了一口气庆幸逃脱成功时,转身却对上一双严厉的琥珀色眼睛。

“啊!!”

马库斯觉得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为什么当事人就在如此近的地方等着啊?!他甚至顾不上去追他的女伴,只面对着一脸怒气的艾潘妮,就已经被吓得两腿发软。

“布朗什男爵,德拉维涅夫人是我的友人,我相信在她的沙龙里,您会渡过愉快的一天。”

艾潘妮皮笑肉不笑地向马库斯点了点头,然后向客厅西侧指去:“跟您同来的夫人在那边,希望您能抹平你们之间的小误会。”

蜂蜜金色头发的男人嘴唇颤抖,脸色一会青一会红,呆滞了数秒后,垂头丧气地找人去了。艾潘妮站在门口,却忽然犹豫了起来——门外就是她心中那个铁灰色的影子,所有的梦境、所有的渴望都围绕着他,近在咫尺却不敢迈过门槛。

吉斯凯先生回到客厅向女主人告别时,也知会了艾潘妮门外有个可能认识她的人,于是她在门缝边听到了沙威和马库斯对峙的全过程。

沙威对她的维护,令艾潘妮心里充满了感动和喜悦,这个人真的改变了很多,但对她的感情却始终如一。她差点就当场推门出去相见,但听到“无论她过去有何种经历”时,她的手凝滞在了门上。

我曾经犯过的罪,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无迹可查,也会永远留在心中,我自己都不可能彻底将其抹杀,沙威就更不可能了,他真的能接受吗?

沉重的思维让艾潘妮犹豫了起来,每当她面对这个问题,平日最引以为豪的勇气都会荡然无存,变得瞻前顾后。然而犹豫退缩就会付出代价,她送走吉斯凯先生,被紧跟着进门的贵妇人迎面撞个满怀,又迎来了仓皇逃进门里的马库斯。

等艾潘妮忍着恶心把马库斯打发走,最终下定决心推门出去的时候,发现门厅里一片寂静,连个人影都没有,只剩她自己的一声长叹和内心的捶胸顿足。

与此同时,黑色的私人马车上,吉斯凯先生悠悠地吸了一口鼻烟,把黄金鼻烟盒递还给沙威,向他点点头:“谢谢您,这真是好烟。”

“我的荣幸,您喜欢就好。”沙威接过烟盒,收回上衣内袋。

“您的眼光也一样好,督查。”

“啊?”黑发的警官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上司,不知道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指的是啥:“您的意思是?”

吉斯凯先生向车窗外看去,脸上带着了然的微笑:“法白尔小姐是个颇有资产的老姑娘,在英国北部也有产业。盯着她追求的大有人在,你……”

“您误会了!”沙威尴尬得手都不知道要往哪放:“我跟她是以前的旧识,只不过很久没有见过,所以我听到她的声音才会那么惊讶。”

“是吗?”吉斯凯先生饶有兴味地看着沙威的表演,淡褐色的头发在额角翘起,修剪精致的鬓角随着笑容微微颤抖:“虽然我刚刚当上巴黎警署署长没几天,但您知道我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沙威恭恭敬敬地答道:“一位令人尊敬的银行家。”

“您的情报完全正确,督查。”吉斯凯先生笑得更神秘了:“银行家嘛,最擅长的就是发现人们眼里的欲望——并不只是对金钱的。”

高大的督查现在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小人国里的人民,灰眼睛窘迫地在马车地板和板壁间来回扫视。所幸他的上司还算是个厚道人,没有在下属的私人问题上过多纠缠。

“当然了,那是你的私事,我们就跳过吧!”吉斯凯先生拿出公文,递给沙威:“请您跟我介绍一下,有那些警务是我应该了解的。”

“是,署长先生!以下这些部分,需要您清楚地知晓……”

马车在清脆的马蹄声中匀速前进,向着西奈岛奔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 巴黎警察署总部所在地,位于西岱岛西部,现在的 Quai des Orfèvres 码头附近。

[注 2] 我流老巴黎口音就是:姐(↑)姐( ↓)~您叫嘛?塞纳河狮子林桥上看大爷跳水切~(天津巴黎一家亲感谢在2023-09-22 01:35:01~2023-09-27 01:5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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