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息仪也说不清个所以然。
世界更新换代,一切重启,人也要随之重构。
换作从前,息仪根本不认为会抹杀别人有什么问题。
但这次,她却莫名很抵触。
她就是不想让珩渠死。
更详细来说,是不想让他死在她手里。
即便主体有理有据,要铲除他这个害得此世出现异常的罪魁祸首,使此世恢复正常,她也不愿他死。
她不想珩渠好端端的人生突然被她抹除,接着一无所知地开启一段要从零开始的吉凶未卜的新人生。
她不想。
息仪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我不想杀你。”
“为什么不想?”他又问。
为什么不想?
这还能有什么为什么?
“你好生奇怪。”息仪急急地说,“求生是人的本能,我在帮你逃脱死亡啊,你应该按照我说的去做,而不是浪费时间去追究这些没完没了的为什么。”
“我活得已经够久了,息仪。”珩渠只平静地说,“我不求生,我求死。你杀了我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不要这样说。”息仪松开珩渠,掐诀化出一道阵法,放入珩渠掌中:“你快带着你的灵力一并进去,我要封神了。”
说完,息仪便凌空而去。
珩渠留在原地,仰视着她。
她穿着他为她挑选的衣服,梳着他为她梳的发式,她的发带与衣摆在金光笼罩下翻飞,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冷淡平和。
金光宛若雨点般自高空落下,打在身上,无声地将一切溶解。
山川消融,河流蒸发,人影消散。
珩渠垂眸看着自己,看着他的身躯被金光侵染,然后被裹带着与他的灵魂分离,往息仪手中汇聚而去,汇作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的金色球体。
他看到那金球在她掌中旋转,跃动,像一个要化作人形的怪胎。
“你做什么!”随着息仪愠怒的声音响起,珩渠手头的阵法便迅速扩大,而后横档到他头顶,他被金光掠走的皮囊与骨血又尽数复原了回来。
“我让你躲进去!”
“我不去,息仪。”珩渠仰视着她:“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杀我。”
“没有为什么!”息仪愤愤垂眸看着那渺小的一个黑点,阵法随即迸射出金光,将他吸了进去。
耳根子总算落得清净了。
息仪收回阵法,将金光重新泼洒到已被剥得只剩光秃秃的岩石层的球体上,生命重现。
“彩略,5865699号下世,738期神魔界第37代玉帝。”息仪伸手,在阖着眼悬停于身前的女子额上一点,平静道:“我现封你为第263期孤神界孤神,此为善孤神周期,你应心怀苍生,一心向善,恪尽职守,勇于奉献。你可谨记?”
说完,彩略便猛然睁开眼,目光灼灼地对上息仪平静的审视。
“是!”
随着这一声答复响起,彩略披散的长发被冠冕束起,一袭素色道袍也被华丽的衮服代替,她身下一览无余的人间随即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天边,一轮巨日冉冉升起,那巨日投射在云层上的阴影里,浮荡着一间花团锦簇的小小阁楼。
“归位吧。”息仪朝着那间阁楼点了点头。
“是。”彩略朝着息仪行了个礼,便瞬行离去。
5865699号下世,第2850号任务,完成。
息仪迅速进入阵法里,珩渠已经被孤神界的造物规则压制得奄奄一息,缩成一团躺在黑黢黢的地上,几近昏迷。
息仪走过去,将他抱进怀里,温声道,“珩渠,你快请求我。”
他只摇头。
“我可以为你化阵,可以让你免受重构,但我不可以暂停任务,不可以改变造物规则。”息仪擦去他满脸的血水,压下心头翻涌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剧烈酸涩,沉声道,“所以你需要请求我。珩渠,你快点请求我。快点,快点。你不要死在我面前,你不要死啊。”
孤神界的天道比神魔界的要强得多,珩渠的修为,从达成神魔双修起便再无精进,孤神界一经形成,天道便立马查获了他,向他降下无形的神压,击碎了他的阵法,剥离了他的丹田,摧毁了他的灵根。他眼下只余一具肉体凡胎,靠着息仪的阵法才勉强维系着最后一点进气。灵力和魔气虽认他,却也无法再进入他的身体,无法在他周天运转,无法为他疗伤。
要是再不请求,待主体发现任务完成,降下光柱召回息仪,那他便真的死了。
“息仪。”珩渠微微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断断续续地说,“你说你不需要人/权。那你不想我死,是因为什么?”
珩渠本是想让她自己想明白的。
可是来不及了。
“你快想。”
“你快说。”
“为什么……”思绪刚一生出,怀里的人便被一道强劲的威压轰为了齑粉。消散而去。
是业报。
他刚刚说的话触动了最高等级的天罚。
“珩渠!”息仪惊叫着,将阵法催化为球阵,去汇聚他四散的灵魂。
不行。不可以。他不可以死。
既然他不请求,那她越过他,直接将他过渡进孤神界也不是不行。
只是主动和被动的区别而已。
她只是不想让珩渠死在她手里而已。
她只是不想在他面前那么冷血而已。
她想让他知道,他对她是特别的,她也在努力维系他们之间的关系。
神权尽归她所掌控,她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支配的,她是可以为他打破规则的。
……打破……规则?
这是……珩渠宁愿死也要让她想明白事吗?
打破规则。
为什么?
“嗡。”
“嗡。”
“嗡。”
一股无形的重压笼罩在息仪的整个识海上空。
它缓缓压下来,每逼近一寸,便会激起识海沉痛的哀嚎。
息仪只觉自己整个人仿佛被摆在一个巨大的液压机下,被均匀的速度和力度一点一点压扁,动弹不得,挣脱不开。她的思维停滞变形,她的意识恍惚涣散,她的躯体和神权被尽数剥夺。
上次出现这种想了不该想的事的时候,还被发出过警告,这次,便直接处决了。
动不了。全身都动不了。
收集珩渠灵魂碎片的球阵也炸了,珩渠终归还是被她杀死了。
意识开始模糊,但心却好痛,痛得她想要使尽浑身解数,对所有事物展开无差别攻击破坏,以发泄她无边无际的痛楚。
好不甘心。
明明珩渠可以好好活下去,明明她不用遭受处决。
获得人/权,打破规则这两点,究竟触怒了谁,竟专横到想都不能想,念头一生便要被抹杀被惩戒。
“Z64378892号。”主体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你此次降世后便失联了。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等等。
主体的意思是,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那这神压……
息仪猛然反应过来什么——
这不是处决。
这是,获得新生。
息仪周身猛然一震,如梦初醒。
息仪慌忙在一片漆黑中奔跑、寻找,不知过了多久,便隔着冗长的黑暗,一个由金边勾勒出轮廓的透明躯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漂浮着。
它周身泛着金光,是一个胖小孩的形状。
那是……
主体。
息仪头一次,观测到了主体的全貌。
息仪朝着主体快步走去。
它向息仪伸出了手,落到息仪面前时看起来,便像一道看不到头的光柱。
息仪被它捧进手里,她便在它的皮肤表层一面融化,一面沿着它的手流淌而上,朝着不知名的终点驶去。
息仪被温暖的金光包裹着,缓缓闭上了眼。最终都没有回答主体的问题。
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找到了她的本我。
同时,她的本我再也观测不到完整的她。
她的思维悄然独立,不再与主相通。
*
延续了64万年后,第263期孤神界以孤神彩略自尽而结束。
没有要压制的对象,天道随之消失,被息仪藏在地底的灵力便不再受压制,自行回归此世轮回为一员武将的张照体内,运转周天,催熟了他的灵根,使他成为此世第一个神权拥有者。
神权的绝对上位性使珩渠迅速一统凡界,让此世在际神降临之前,兵不血刃地维持在介于孤神界和神权界之间的状态——有人独享神权,但他的神权从服务凡人变为统治凡人。
这属于破圈级别的漏洞,势必会被修补。
造物规则的自动调控便迅速生效,彩略陨落后从她体内溃散而出的充裕灵力很快便滋养出强大的动物族群,打破由珩渠独占神权的局面。
珩渠最终被龙族围剿而亡,此世正式进入以龙族为首的神权时代。
造物规则规定,神权界的神权由修成人形的动物所控——神权界的一切皆被神权支配,以神为尊,就连天道都只是帮助仙王统治世界的工具,不再压制神权,凡人也作为子民,直接归仙王统治,仙凡两界之间除了隔着一层凡人才无法穿透的结界外,畅通无阻。
而当生活环境变得优渥后,人的后代的脾性会趋向温和纯真,怜悯会驱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选择将神权分享出去——也便是向凡人传授仙术。
一旦开始修行,凡人自体所产生的灵力变会转化为炁存留本体,也便相当于不再生产灵力,要不了多久,大家都成神了,那灵力枯竭,世界就得毁灭。
便得由获得人性但仍旧保留兽性的动物掌控神权界,并得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修为是由凡人的灵力供给而成的。
修成人形获得人性的动物们在仙界乐园里随心所欲,百无禁忌,纵情享乐。
毫无意外地,为了抢夺乐园,仙界叛乱频出,也在无形之中控制住了肆意滋长的仙族数量。
他们狂妄又贪婪,即便内斗个不停,也仍旧能心照不宣地共同守护神权不流入凡界,以确保凡人们保持天真愚昧,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便达成共识,他们打他们的,但绝不祸及凡界。
凡人得以在神权的滋养下,健康长寿,喜乐富足。
因此,来神权界收取灵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一个修为不俗的神,夺取他的灵炁还原为灵力,再去凡界收集剩下的灵力便可达成任务。
息仪也知道行事要主动了。
甫一降世,息仪便幻化出珩渠上次为她搭配的那身装扮去找他。
她一路上都在想,她这次要待珩渠好一些,弥补上一次没能让他好好活下去的缺憾。
阵法定位到珩渠在凡界的星灵县。
仙王一个叫望植的儿子近日弑父篡位失败,逃窜入凡界,珩渠作为仙王的众多天孙之一,奉命带兵来凡界追缉望植,追来了星灵镇。
——被龙族围剿消亡后,珩渠飘零经年才重新遁入轮回,却造化弄人,投胎成了仙王的孙辈。昔日的杀身仇敌,摇身一变,成为血脉至亲。
而承袭了仙王之位的,都能从天道那儿获取到龙族的发家史,便也都知道在龙族称霸天下之前,曾有个主君,叫珩渠。
现任仙王承袭王位后很快发现了珩渠的存在,他惧他,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来历,以免借题发挥,谋权夺利。
因此,珩渠这一世,在息仪陷入沉睡的3万多年里,在仙王明里暗里的指使授意下,受尽欺凌打压,灾祸不断,举步维艰。
息仪不知道,她的珩渠早已索莫乏气。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好费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