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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传记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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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邪那岐大人……】

【这个世界上永恒不灭的神明……】

【我尊贵的父神——】

【我在想,花朵凋零,来年仍会绽放——这世上既有不灭的「生」,那是否也会有复生的「死」?】

【……我遇到了一个人类的亡灵……】

……

须佐之男如她所愿没有再说了,因为她紧紧地抱着他,脸颊贴着对方跳动的胸口,双手绕过他纤瘦的腰身,又细又长的指尖像柔软的藤蔓攀爬延伸,沿着少年的脊梁缓慢地游走至起伏的肩胛骨,她放任自己像株糜烂的花枝,攀倚着他这道足以支撑她苟延残喘的黑篱。

他对此不知所措,特别是在她不断啜泣的情况下。

金黄的向日葵安静地摇曳,几片花瓣脱离花枝七零八落地垂在地上,少年人的四肢像春日的枝桠般展开,两道隐约可见青筋脉络的手臂胡乱地摆了两下,最后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他只能发出一种苍白的声音:“你可真是个爱哭鬼……”

那是一种由无措所延展而出的无奈,他僵硬地立在原地,全然不敢后退或偏倚地承接着她的重量,直至她的拥抱缠绕着覆盖了这位比她还矮上些许的少年神明的身躯,将他近乎蛮横地放倒在地。

这一次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只是嘴角翕动了一下后,僵持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了下来。

耳边的哭声变得愈发微弱,春日的午后,阳光的尘埃在空气中浮动。

细碎的光影从屋舍的罅隙间透出,属于他的暖色覆盖着她的红裙,光影在细密的衣褶上淌动。

明日朝温顺地躺在他怀中,被他的气息所包裹,待到彻底冷静下来后,天色已经临近傍晚。

残阳的暮色染红了天边,很快又随着飘逝的流云归于深沉的幽暗。

有隐隐的雷鸣从云层之上翻涌而来,毛茸茸的小家伙抖擞着一身金色的绒毛,用爪子扒拉垂在地上的花朵。

期间,须佐之男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声音的地藏石像,只是安静地等待她自己不再哭泣。

他总是这样沉默又具备耐心。

她自己慢半拍地从这样的神明身上爬起来,摸黑抱起那束向日葵,在他安静的目光中走向屋外。

屋外飘起春夜的绵绵细雨。

月亮和星星不见踪迹,浓云之上有苍蓝的闪电盘踞,袭凉的晚风纷纷扰扰地穿过她的身体。

她站在屋檐下,听见身后追出来的声音轻轻问:“你现在就要走吗?”

她点了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地踏入了没有停歇的春雨中。

黑灯瞎火的山林,雨声淅淅沥沥。

无数多余的喧嚣被滤去,一望无际的绿意变成灰蒙蒙的云烟,连绵的山峦浸在黑夜的薄雾中,向着远方伸展开去。

她听到被雨水泡得发软的土地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撼天的雷声轰隆隆,仿佛能穿破耳膜。

但是,她没有退缩。

满目的春雨落下来,尽数穿过她仍然饱受灼痛的身体,她仰头,怀抱着由神明所赠予的礼物,在惊雷之下,不断地往前走。

身后有纤瘦而静谧的影子跟来。

翻涌的树海垂着枝条,林立的灌木丛熙熙攘攘,冷雾卷着氤氲的水汽弥漫眼帘。

她心有所觉地回头时,苍穹之上闪过落雷。

刺目的冷光割裂雨幕。

被雨淋湿的少年耷拉着发梢,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没有撑伞也没有带遮笠,断了线的雨珠从他的脸颊、下巴、衣角坠落,像感受不到冷一样,他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只是站在那,明亮的眼睛像蜇伏的野兽,越过偌大的雨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肃穆而寂寥。

“须佐之男……”她终于忍不住呼唤他的名字:“……你为什么跟来了?”

以此为信号,两颗镶嵌在眉骨下的琥珀石动了动。

“你是妖鬼……”他略带迟疑的声音被夜风撞得支离破碎的:“如今妖鬼横行,魔物作乱,很多人类都被杀了……”

“你是担心我之后会伤害人类吗?”她轻轻笑道。

他一顿。

隔着朦胧的雨水,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并没有生气,反倒轻轻地笑出声来:“我说了,你要么就在这里阻止我,要么就放我离开,只要我还有意识,我就一定要去黄泉之国。”

他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你一个人根本去不了黄泉之国,现在世间妖鬼横行,人类与鬼族的战争已持续多年,我从高天之上一路来到这里,到处都是尸横遍野。”

也许是淋了雨的缘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和血色,活泼和明媚仿佛不存在于他的眼中。

尚且年幼的神明空茫茫地说:“妖鬼暴虐无道,连同族都可相食残杀,我有很多人类朋友都死在它们手中,而这里是我父神携神族抵御鬼族才拥有的一方净土,如今我奉命守护于此,人类可以在这里继续繁衍生息,我也已经决定允许你留下。”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他开始慢慢朝她走来。

他穿过迷蒙的夜雨,踩过流淌的积水,裹携着滚滚的天雷和冷风,摇摇晃晃地站在她面前:“你若是留在这里,我就会保护你,但你若是离开这里,你这样弱小的孤魂野鬼就会被外边的妖鬼吞食啖饮,化作它们力量的一部分,而且,太阳很快也会升起。”

对此,她神情不变,好片刻才说:“你为何允许我留下呢?若真如你所说,这里是隔绝妖鬼的、属于人类的净土,那我更不应该留下,我已经不是人类,若是留下来,终有一天会造成祸患。”

闻言,雨水浸过他额上的神纹,少年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睫,听到她的声音在这样轻盈地笑:“说到底,是因为我很弱,无法对你产生威胁,你可以随时随地杀了我,所以你才能这样从容慈悲地放过我并且允许我留下,是吗?须佐之男。”

他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反驳,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不加掩饰的茫然,他显然语言贫瘠,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像大雨中的雕像一般,呆呆地立在原地。

明日朝继续说:“你看,你已经忘了我,你对我并没有任何足以使你留下我的私心,你的善良不该用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今后我如初见那样伤害你——或是不受控制地伤害了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又该怎么办呢?”

他就此陷入了某种缄默,闪动的眼眸像在诉说某种未尽的言语。

明日朝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身继续往前走。

但是,很快,他还是追上来了。

这一次,遥遥的,他的声音就急不可耐地传来了:“你说错了,明日朝!我也许是有私心的。”

她一愣,回头时看见属于少年的色彩正拨开了纷纷扰扰的树影,火急火燎地追来。

夜深之后的春雨变得大了些许。

金色的碎发贴着脸颊,绵绵的细雨打在他身上,像无数道凿在他身上蜿蜒的裂缝。

他那么苍白地说:“因为你说你爱我。”

那么说的神明浸在盛大的雨夜里,仿佛与她隔着一个世界,柔软的飘带耷拉,就像雏鸟垂下稚嫩的翅膀,他一字一句的呼吸好似都在颤抖,有种近乎脱力的紧绷感:“我很好奇,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明日朝的脚步停顿,恍然地偏了偏头。

他也停下来,像是刻意与她保持安全又礼节性的距离一样。

可是,他抬眼来看她,微卷的发梢划过眉眼,那张隽秀的面容在黯淡的光线下被割裂出细微的表情。

尖锐的瞳孔颤动,一丝躁动的因子从他的眼底浮起,有平静的浮冰破碎,有忐忑的潮水涌动,最终挣扎杂糅成一种近乎坦率与直白的困惑。

他懵懂而空白的声音在说:“你一边说爱我,又说恨我,你明明当时那么愤怒地想要杀了我,但又能为了不伤害我让我杀了你……你那么张扬地来到我面前,现在又宁愿面对妖鬼也要离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就此,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大雨淅淅沥沥的声音。

他垂着头,像一只被雨打湿的幼犬。

他忧郁地望着她,寂寥的底色化作灰黑的枝丫,扎根于那副纤瘦的躯壳里。

在少年那样安静的目光中,她仿佛化作了一片漩涡,突然出现,又要突然离去,就像涌来又退去的浪潮,卷着沙滩上的细沙,拉扯着岸边的人,狡猾地引诱他,要让他随流动的沙一起,淌进危险又神秘的大海里。

明日朝被他近乎无声的谴责困住。

她安静了半晌,慢吞吞地移开视线,像是没想过他会突然这样说一样,先是呆滞,然后恍惚,最后才是如梦初醒。

片刻后,她迟疑地朝他伸出手去。

摊开的掌心并不光洁,反倒布满灼烧的伤口。

雨水淌过错乱的掌纹流下,那似乎是某种无声的邀请。

她又说了那样的话:“因为我爱你呀,须佐之男。”

对此,沾了水的眼睫掀起。

他纤细的瞳孔微动。

她似乎听到少年的身体里刮起了一阵狂乱的风。

她说:“你愿意再陪我走一段路吗?也许我也是有私心的,因为我怕打雷,但是有你在身边的话,感觉就没那么害怕了。”

闻言,他这才缓慢地动了起来。

先是走了几步,然后加快速度,紧接着就是不停歇的奔跑,他穿过雨幕,奔上前来,像是得到了糖果一样,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轻轻扬起一个笑,说:“先找个地方避雨吧,不然会生病的。”

“我不会生病的。”他不解风情地辩解道。

明日朝没有理他,他也不再说什么,而是牵着她的手,跟随着她的脚步,淌进前方风雨交加的夜色里。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阴雨绵绵的天。

春天是多雨的季节,雨水滋养万物,新生的绿意在滚滚的惊雷中生长复苏,空气中到处都是潮湿的雾气。

白天的时候,她窝居在山洞和树洞这些能遮阳的地方,到了晚上,才继续向前走。

须佐之男陪着她,跟着她的脚步,将她一步一步带往这片净土的边缘。

白昼的时间漫长,无聊的时候,明日朝便同须佐之男说起自己与他的过往。

她说自己曾经是人类,和他也是相遇在一个温暖的春日,他从盗贼手中救下了眼睛受伤的她,还带着她在人类的村庄生活过一段时间。

说这些的时候,她简言意骇,没有多余的添油加醋,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事实。

她还略去了自己在海渊救下他并后来囚禁他的事,只道他们在春日里分开就结束了。

但是须佐之男显然好奇又不太满足她所说的三言两语,他直觉她没有说实话,并茫然地说自己完全没有印象。

明日朝对此并不难过。

她已经不奢望须佐之男能够想起他们之间的恩怨,若是想起,他必然会像过去那样逃离她、讨厌她,反倒是现在这样愿意跟在她身边的模样,还一如当年。

她对须佐之男说:“须佐之男,你不必为我的爱感到困扰,之前是我神智不清,才会再次来到你身边,不管是以前身为神的你和人类的我,还是现在依旧是神的你和已经堕为妖鬼的我,我们都注定无法站在同一个高度,我之所以爱你,也许也是曾经以为你是人类。”

“……为什么?”

他看上去茫然极了。

苍茫的月夜下,树影幽幽,他们一起漫过风吹草动的平原。

明日朝浸在沾满雨露的草浪中,张开的双手被叶尖窸窸窣窣地拂过。

没有林立的草木遮挡,天空显得十分低垂,被风撕成柔絮的云彩从天边掠过,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明日朝抬手,溃烂的五指在风中摆了摆,她望向远方,而不是看向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她的少年,说:“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神明的话,我也许就不会放任自己爱上你。”

“……为什么?”

他依旧这样问。

明日朝没有再回答,但她的目光看上去那么悲哀,仿佛他的每一句懵懂的追问都在捥掉她心口的一块肉。

少年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

也许是怕她又因此哭了,须佐之男很长时间都没有再问。

他们的脚步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前行。

期间,那束灿烂的向日葵,在她的怀中枯萎了。

向阳而生的花朵,被摘离日光照耀的天地,由少年送进她所在的、深不见光的黑暗中,很快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花朵腐烂的气味并不好闻,盛放时香气馥郁浓厚,凋零时却酸涩、熏臭,和世间一切具有生命力而溃烂的尸体没有任何差别。

明日朝一开始有多喜欢宝贝它,后边将它扔在了湿润的土地上就有多随手轻飘飘的。

须佐之男将其看在眼里,也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默默地为她摘沿途的花,一朵又一朵地送到她面前来,又看着她一朵又一朵地将其葬在了他们途经的土地上。

很显然,须佐之男是个闲不住的神明。

白天的时候,他会去山间到处摘果子回来送给她。

明日朝告诉他自己不饿,不用吃东西,他也不勉强,自己就把那些或酸或涩的野果都吃了,但是隔天依旧会摘来一大捧。

除此之外,相比明日朝,他好像总是更忧虑一些。

他每天都要到处跑,提前在前路为她寻找白天可以规避太阳的地方,他经常在黎明时分催促她走快一点,因为太阳就要照常升起,有些时候,他甚至直接抱起她就往前跑,只为赶在日头照耀前将她安置好。

在这一点上,他相当笨拙,他只能在某个晴朗的夜晚中告诉她:“我的父神教导我,不可太过干涉人间的事,若我驱使神的权能为你遮云蔽日,将会影响人间的四季耕作,若我每到一处就为你搭建房屋,也会兴工动土,破坏生态草木。”

对此,明日朝笑着评价道:“你守护着这片没有被妖鬼侵扰的净土,就像在守护自己的花园一样呢。”

他先是一愣,随即也没有否认,而是无悲无喜道:“这个世界是我父神创造的,普天之下皆为神庭,世间万物包括人类都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在这片庭院里繁衍生息,我承蒙父神的教诲守护它,自然要像守护自己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一般。”

“……是这样吗?”明日朝奇怪地问他:“你是这样想的吗?”

“嗯。”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伴随着他的声音,一种熟悉的违和感再次袭上心头,明日朝看着他,看着夜色下少年青涩而柔软的脸庞像在亲吻月亮。

她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何从说起,只能沉默地看着他为她拨开前方纷纷扰扰的草丛。

这样的少年神明似乎与她所认识的须佐之男有所差别。

起初她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当他们数次路过属于人类的村庄时,他都刻意避开了走,他似乎没有踏入人类生存的领地的意识,每次都疏离地游走在外,带着她绕过那些明火倏亮的村庄,从不惊扰里边的人们。

春日的午后,她从白日梦里醒来,又听见少年在唱歌。

她在山洞里的黑暗中爬起身,看见须佐之男的背对着她,坐在洞口边缘,像守护着财宝的巨龙一样,抱着自己的膝,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在逗大尾巴的小家伙玩。

小小的神兽好些天不见了,正像小猫一样,追着摇摆的玩具上窜下跳的,玩得翻来覆去的,滚了一身落叶和脏兮兮的泥。

似乎注意到里边的她醒了,须佐之男头也不回道:“天还没黑,你再睡会吧。”

“睡不着了。”她随口这么说,支着身子在那看了半晌,才好奇地出声道:“说起来,它是你用神力所化的,那么是不是等同于你的孩子呢?”

拿着狗尾巴草的手一抖,少年略带惊讶地回头,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但他很快还是解释道:“不是,与其说是我的孩子,不如说是我的分|身,它与我的意识相通,如今这模样也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闻言,明日朝反倒笑出声来。

她说:“真的吗?”

“……真的。”他安静地别开视线,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笑声而难为情还是羞恼,声音莫名变得闷闷道:“……腿又短又呆,还长得不太聪明,真是对不起。”

“……呀。”她无辜地眨了眨眼:“你竟然真的知道我之前说的坏话。”

他没有再吱声,而是不甚在意地甩着手中的狗尾巴草。

明日朝却是走过去,突然从背后轻轻抱住了这个纤瘦的少年。

他惊得瑟缩了一下,背脊挺得笔直又僵硬,显然不太习惯她突如其来的亲昵。

但她贴着他那瘦削得好像一折就能断的身板,其手腕越过他的身侧,伸向了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

明日朝说:“那我亲它的时候,你也知道吗?”

她伸手,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听它发出咕噜噜舒服的声响,随后,她的指尖沿着它的背脊往尾巴走,抚摸它的大尾巴,又轻轻抚上它柔软的肚皮。

明日朝在他耳边说:“我抚摸它,亲吻它,还抱着它睡觉,它看上去都很喜欢,它总是很乖,还经常贴着我撒娇,让我摸摸它……它的眼睛真像你,和你一模一样,看着它,我总是忍不住亲亲它。”

仿佛为了应证她的话一般,小小的神兽不堪其扰,用爪子轻轻抱住她作乱的手,目光迥迥地盯着她。

而她继续问须佐之男:“我给它取了名字,叫「素」,好听吗?”

“呃,嗯。”他胡乱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拿着狗尾巴草的手不再动作,只是僵硬地任由她的身体贴着他的后背。

明日朝说:“要让它来我怀中睡觉吗?”

他艰涩道:“……这个得看它自己……”

“你不是说它与你意识相通吗?”她的手从它身上收回,转而覆上少年的手,其五指扣进他蜷缩起来的指缝里,说:“它所想不就是你所想吗?它喜欢的,不就是你喜欢的吗?所以,你要来我怀中睡觉吗?”

“……不……神明不需要睡眠……”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她的手正试探性地沿着少年胸前敞开的衣襟往里滑。

当她触到对方锁骨上闪着金光的神纹时,一种触电般的酥麻与刺痛从指尖蔓延,沿着她的背脊窜起,无声地阻止了她大不敬的言行。

他木讷地说:“我守着你就好……”

明日朝顿住,然后将他凌乱的发丝撩到耳后,发现那里是一片淡淡的绯色,但她决定不逗他了,于是收回手,只是贴着他的背,问:“你经常这样和‘自己’玩吗?”

他一愣,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埋进膝盖里,淡淡地说:“我自诞生起身边就没有同伴,我的父神虽然收养了我,但一直在外与鬼族周旋征战,所以只能这样,后来,我就私自来人间玩了。”

她问:“那你还记得自己遇见的第一个人类吗?”

闻言,他先是茫然,然后倏然变得缄默起来。

他用狗尾巴草在土地上胡乱笔划几下,春日的泥土湿润,泛着一种与雨水混合的、好闻的气息。

他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用一种半是失落半是寂寥的声音说:“我已经忘记他们的模样了,当年,我来到人间玩,受到了他们很多的照顾,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那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但是,我后来离开了,等我再想起他们回到那里时,他们的子孙都好几代了,人类的生命实在太短了,新生的人类也不会是之前的那个人了,他们的后代长得不是很像他们,也没有和我相处的记忆,对我来说,他们就是不一样的人了,从那以后,我也不再常呆在一片土地上,更不再终日混迹于人类之中,而是遵循父神的教诲,像现在这样,游离在远远的地方守护他们就好。”

“你是害怕分开与离别吗?”

明日朝问。

他也不瞒,垂着细密的眼睫,道:“是害怕他们陌生的目光。”

午后的日光堆积在他的眉梢上,他偏头,目光放远,仿佛在回忆什么,说:“不管与他们度过多久的岁月,不管结下多么深厚的情谊,只要他们的生命结束,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那样很寂寞,是吗?”

明日朝贴着他的背,轻轻笑道。

“……没有。”起初,他还能这般冷淡倔强地反驳她。

清风扬起他柔软的金发。

明日朝却继续说:“你们神明的时间漫长,人类之于你们就像庭院中的花草,渺小,短暂,花开一季就凋落,来年在枝头复生的也不再是你想要的那一朵,所以,你只能用这样笨拙胆小的方式规避猛烈的欢喜与失落。”

“……才没有。”他依旧这样说。

但是,明日朝却轻轻抱住了他。

她怜惜而包容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到底在寻求什么呢?须佐之男,这样太寂寞了,去爱些什么吧,须佐之男,你将来的生命依旧漫长,你不能一辈子让自己这么孤单,你明明这么喜欢人类,为什么要让自己徘徊在外呢?热闹过后就会觉得寂寞,繁华落尽就只有悲凉,抱着这样懦弱的想法的话,你永远都会孤单的。”

对此,他指尖蜷缩了两下。

他偏过头来时,眼底似乎有某种冷色在剧烈地碰撞,少年用一种警惕又疏离的目光审视她。

他说:“你这样说,是希望我爱你吗?”

这一次反倒换她愣住了。

眼睫颤动,嘴角翕动,似乎没想过他会这样说一样,她的神色先是空白,随即才轻轻扬起了一个柔软的笑。

她说:“在你看来,我这么贪心吗?”

这一刻,偏倚而来的日光掠过她的裙角,火红的焰火燃起来的时候,少年突然一惊,反过来火急火燎地抱住她,将她扑进了身后的黑暗里。

相比于他的着急,明日朝反倒突然明快地笑出声来。

她笑得那么开心,笑得胸口剧烈地起伏,就算须佐之男困惑的目光投来也没有停下。

后背贴着山洞里冰冷的土地,须佐之男毛茸茸的头颅倚着她的胸口,她慢慢平复自己的笑意,才轻声说:“你不喜欢我,也不爱我,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温柔地对待我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像一只被戳破了气的河豚,骤然垮下肩来,说:“……我能这样在你怀里睡一会吗?”

“当然可以。”明日朝笑。

她的五指抚摸着他的背,梳理着他柔软的金发,为他哼起歌,轻声说:“晚安,做个好梦吧。”

闻言,他像濒死的蝴蝶一般,挣扎地翕动翅膀,最后才安静地垂下了眼睫,陷入了白日梦中。

……

那一天过后,须佐之男并没有产生多少改变,他依旧会带着她绕过人类的村庄,也会刻意避开人类的活动,但是,一次偶然的机遇下,明日朝发现,他其实并非如他自己所言,对人类只抱着旁观守护的态度。

那已经是入夏的时候了。

当他们无意间发现山间的河流有好几具面容枯瘦的尸体时,他们很快就发现附近的村庄爆发了疫病。

原以为须佐之男不会管,但是他却二话不说就决定改变行径前往那里。

那是明日朝死后这么久第一次遇见人类。

明日朝跟着过去后,发现村庄闭塞,水源已经被去年冬天死掉的动物尸体污染,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染病,很多年轻力壮的男人也死于这场传染病中。

那种病对明日朝来说倒是不难治,虽然须佐之男用神力也可以暂时拯救他们于水火,但是对人类以后的发展来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明日朝这么告诉须佐之男后,还告诉他可以去山间采摘哪种草药入药,罢了,她还催促他融入人群,去组织能动的人们去山上摘草药。

须佐之男乖乖照办,行动力飞快。

相比须佐之男的忙碌,明日朝倒是很清闲,白天的时候,明日朝随便躲在村中废弃的屋舍里,现在除了须佐之男外,村里的人都看不到她,这倒是省了不少事,如今她的样子怕是会把人类吓得不轻。

到了晚上,她会漫步在村里,从每家每户的窗口望进去,看须佐之男置身于切割的月光中,一宿接一宿地照顾每一个生病的人。

每当那个时候,他总会满脸愧疚地向她道歉,又略带希冀地看着她。

他说:“对不起,可能要耽搁些时间才能送你去黄泉之国,你会抛下我先离开吗?”

“……不会的。”明日朝也总是这样柔软地说:“我等你。”

时间就这样在须佐之男的忙前忙后中一天一天的过。

眼见病症逐渐好转,她便让须佐之男劝动大家烧了早些时候染病的尸体,这对那些人类来说有些困难,毕竟都是至亲至爱的血|肉,情理上自然希望死后的尸体能完完整整好好下葬。

但是明日朝说不行,染病的尸体埋进土里,就会污染土地,葬进水里,也会污染水源,对于赖以耕种的人们来说,那正是疫病盛行的原因。

兴许是人们哭泣难过的样子实在令神明动容,某天晚上,明日朝陪须佐之男上山采药的时候,对方突然问她:“明日朝,你说,他们会像你一样,化作亡灵或妖鬼回来吗?”

山间的小道竖着被风雨打残的灰石地藏,寒凉的晚风卷着浅薄的雾气穿山而来。

她一愣,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地问:“为什么这么问呢?”

他背着装满草药的背篓,闷闷的声音裹携着春夜的雨飘过来,无端的清冽与料峭:“我只是在想,他们都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妻子、孩子,他们死了,大家都很难过吧,如果他们能像你一样回来的话……”

“不能这样说,须佐之男。”

明日朝严厉地打断他。

身上的伤口仍在灼痛,就算想要忽略,也始终习惯不了,她莫名又觉得心中窜起熊熊燃烧的怒火,烧得她咬紧牙关。

但是,她回头望去,眼帘中,葱郁的绿意被细雨打得飘摇,少年干净清澈的眼睛像群山里一只初生的幼鹿般,正含着氤氲的水汽,朦胧地看着她。

心中突然就觉得一软,所有的火焰都被浇灭,她忍不住放轻声音,道:“死后无法获得安宁,仍然徘徊于世的亡灵大多都有怨念,那样不管是生者还是死者,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幸福。”

闻言,他懵懵懂懂地点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没有再开口,只是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明日朝一顿,随即慢慢扬起一个笑。

她抬手,指了指天上的星星说:“听说,人死后要么去黄泉之国,要么就会变成星星,你就当他们都变成星星了吧。”

本意其实只是安慰他的,但他在听了后微微抬起耷拉的眼皮,漂亮的眼睛像是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苗一样,略带期待地问:“……真的?”

“真的。”明日朝面不改色地扯谎:“你就告诉他们,说大家会变成天上最亮的星星永远看着他们好了。”

“……嗯。”他略带迟疑地点了点,迷糊的样子看上去既没有完全相信,也没有怀疑。

接下来,须佐之男艰难地劝了好几天,才劝动人们,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什么人死后会变成星星的宽慰之言,而是因为须佐之男的出现为这座村庄的绝境带来了转机,大家虽然情感上难以接受,但最后还是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这一来二去,天气转暖,夏天迈向中旬,气温逐渐升高后,肆虐的疾病也开始慢慢消散。

疾病得到控制后,就该考虑农桑了。

此前村庄萧条凄败,没有多余的劳动力耕作,但是夏天一过,寒冷的冬天就将来临,当时实在派不出人手,如今又过了耕种的时节,明日朝提议可以走远些,找到另一个村庄,向他们借粮以用来过冬。

“不过,那应该不太容易。”明日朝道:“当然,你也可以用神力让他们不劳而获。”

对此,须佐之男思考了半晌,才理智地摇了摇头。

他决定安排几个已经能行远路的男人随自己去借粮。

这次明日朝没有跟去,只是嘱咐他说,对方若是愿意借粮,必定要收取代价,如果他们要求村子以后每年上交超过一定数量的粮食,请一定要酌情拒绝,因为那对村子的人来说会是一笔很沉重的赋税。

须佐之男点了点头,很快就带着人走了。

十天后,他才带着粮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很高兴,他说此行相当顺利,大家都是好人,那边没有无理地要求村子今后上交粮食,还额外多给了一点种子给他们明年的春天耕种。

他这样说的时候,和煦的风都仿佛穿过了他清亮的眼睛,少年柔软的金发飘扬,额上的神纹熠熠生辉,可是,他身上的耳坠、金饰制成的颈环和项链都空荡荡的,再也不见踪影。

明日朝对此也没有再说什么。

待到一切安排得差不多后,已经是秋天了。

须佐之男在村民们的挽留和感激的目送中随她离开了村子,路上明日朝问他高兴吗?

他起初还一知半解,但是明日朝说告诉他,说她偷听到村民决定之后要给他雕建石像,以感激他如神明般出现拯救了他们的恩泽,她说,他的事迹会随着石像的建立而流传,就算今后这些人死去,不再记得他,他们的子孙后代也会因为石像而记得他的存在。

听她这么说后,少年难得流露出几分难为情的羞赧,他坐在岸边红了脸颊,漂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细瘦白皙的双腿浸在山间的河流里踢了踢,朝她直白又坦率地笑道:“这样感觉也不错……”

……

此后,他们又一起路过了其他的村庄。

当他们又在山间无意间发现一具人类的尸体时,正在下着秋雨。

竹条编就的背篓摔在一旁,里边的果子和草药滚落一地,不算多健壮的男人独自躺在被压倒的草地上,其额头砸在山石上,流了很多血,没了气息,已经死了好一阵了。

她和须佐之男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少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他扔掉了自己手中折来遮雨的芭蕉叶,将那个死去的人类背起,说他的家应该就在附近,他想把他的尸体送回去给他的家人安葬。

明日朝点了点头。

她看着对方的手脚死沉地耷拉在地,忍不住问那个纤瘦的少年:“重吗?”

他摇了摇头。

下山的路上,须佐之男很安静,明日朝在前方探路,他们赶在天亮之前找到了山下的一处村庄,将那个人类的尸身放在一道门前。

第二天一早,就有哭声从村庄里传出来。

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明日朝则是躲在附近废弃的祠堂里等待日落,期间,须佐之男去偷偷瞅了眼后回来告诉她,他说那个人的妻子和孩子哭得很伤心,他的孩子还那么小。

明日朝本来还在安慰他,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意外,但临近傍晚的时候,有人来到废弃的祠堂前参拜。

她窝在须佐之男怀里,迷迷糊糊醒来时,听到有属于女人的声音在诚惶诚恐地祈求原谅。

四周静悄悄的,逢魔的黄昏,只有对方一人的声音。

那个女人流着眼泪说,她不是故意将自己的丈夫推下山的,是因为他在家老是打她和孩子,她实在受不了了才起了杀心,若是不这样做,总有一天死的就是她或孩子了。

她还说自己明明已经亲眼看着他咽气,难道是神明不赞同她的做法,才将他的尸身送到家门前来警告她的吗?难道是亡灵要回来找她?难道她接下来的一生都要活在恐惧之中吗?

那个女人就这样哭哭啼啼了一阵,后面实在哭够了,她才晃着蹒跚的步子走了。

明日朝抬眼去瞅须佐之男的表情时,他意外的平静,似乎不为此意外,也不因此愤怒。

他只是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在黯淡的光影中俯下身来,轻轻抱住了她。

他困惑地说:“你们人类真奇怪……明明是夫妻,应该是相爱的才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人类就是很奇怪的呀。”明日朝这么说,她想了想,便决定和他说起自己以前遇到的一件事。

她说:“生前我拥有治愈他人的力量,有一天,有人来找我去为一个重度烧伤的人治疗。”

那是十三岁的事情了。

当时还年轻,她第一次见到那个贵族的时候,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重度烧伤的人苟延残喘,每一口呼吸都像匍匐在鬼门关前挣扎,活着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痛苦,若非是她,或许他的家人已经想要亲手为其了结生命。

但是,在正式治疗之前,那个人的妻子偷偷找到了她。

她蓬头垢面,两只眼睛像窟窿似的,流露出深深的绝望。

垂泪的夫人乞求道:“请您不要医好他,求求您。”

“如果医好他,他就会打我,他总是打我,他现在这样躺着或许更好,顺眼多了,我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

对此,她当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身着华丽的夫人将自己的衣物撩起,让她看底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她苦苦哀求道:“求求您,他们都说您是救世济人的神女,您拥有神明般的力量,但您的力量难道要拯救这样卑劣残暴的人吗?实话告诉您,他以前还打死过自己的妾室,他就是这样恶毒的人,您若是执意要救他,那便是执意要杀我,您为何对我如此狠心?世间皆有因果,他会落得如此境地,完全是他自己所做的孽,火是我放的,但这是他应得的,而您的善心与力量不该成为是非不分的利刃。”

闻言,须佐之男困惑地问她:“……那你最后是怎么做的?”

明日朝笑道:“我后来,还是选择医治了他。”

但是她又说:“但这是因为我善良吗?不是的。”

她告诉须佐之男:“人是很自私且懂得趋利避害的动物,我之所以医治他,是因为我已经遇上了他,我不想让自己背负骂名和杀孽罢了,所以我医治他,但是又没有彻底医好他,他会活着,一直躺在榻上活着,今后,他的生命将交由他的夫人决定,我是想说,人就是这么奇怪又复杂的生物,他们一开始明明也彼此相爱,可是,人生短暂,人心也易变,他第一次打自己的夫人时,他也哭了,他求饶,他说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的,他跪下,说下次不会了,他说自己是那么爱她,可是,后来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又一次一次的伤害,那位夫人从一开始的原谅到困惑,又从侥幸到死心……到最后才发现,这是那个人性子里死也改不掉的残暴了。”

她这么说着,见外头已经日落西山,星星爬上夜空,远方的山脚下升起袅袅的炊烟,便牵起他的手,往山脚下的田野走去。

当他们一起站在金黄的田垄中时,满目的麦草浸在田野中,在风中低低地摇曳。

她说:“你见过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吗?不是人与妖鬼的,而是人与人的——人与人之间也会互相伤害,为了田地,为了粮食,为了更多更多的生存资源,人会彼此帮助,也会彼此掠夺,人类是很贪心的,想要更多的食物,更宽广的领地,更大的生存空间,更雄厚的尊严,更富裕的精神世界。”

“须佐之男。”她抬手抚摸他青涩稚嫩的脸庞,满目的哀怜:“你要知道,人就是这样两面的生物,你若是喜欢人类,就不能只喜欢他们美好的一面,你要爱具体的人,而不要爱空泛的人。”

纤细的指尖轻轻蜷缩,他安静地垂目,片刻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明日朝也不和他说这些了,她像是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一样,让他看看眼前的麦子。

相比上一个地方,这些村庄的麦子都长得非常好。

金秋,丰收的季节。

静谧的月光下,她看见金发金眼的少年很快忘却了早些时候的忧愁,雀跃地洋淌进满且沉甸甸的麦稻中。

泛着香气的晚风袭来,苦涩的清风越过平原,犹如沙砺相互碰撞,沉甸甸的律动翻涌起来,掀起一片金灿灿的麦浪。

辉煌的光景铺展在眼前,红土裹携着田野延伸得异常宽广,饱满的谷穗垂着枝杆掠过了指尖时带来鲜明的刺痛,高高的麦海足以可以淹没藏在里面的少年。

须佐之男先是惊艳,随即在这之中笑了起来。

他难得笑得那么清朗明快,属于他原生的忧郁仿佛全都被风带走,人类的奇迹以这般明亮的色彩呈现在他的眼前,与他颤动的金色瞳孔重叠。

满目的金黄摇摇曳曳、此起彼伏,画面变得骚动而热烈。

他对明日朝说起第一个村庄时,圣洁的月光跳跃在他的眉眼间,为他徒添了几分清冽,他说:“只要熬过这个冬天,他们就能耕种,明年就不愁没有食物了。”

“那也不一定。”仿佛受他感染,明日朝笑着跟上他的脚步,好以闲暇地同他说:“食物是永远不嫌多的,如今村中大病刚愈,正是缺劳动力的时候,明年大家肯定会想繁衍后代,若是多了孩子,就要更多的粮食,更大的房屋,对他们来说,明年才是难关。”

闻言,须佐之男先是眨了眨眼。

他似乎对人类繁衍后代这件事没有多么深刻的思考,他问:“你们人类繁衍后代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吗?”

“你也可以这样想。”明日朝说:“人类是群居动物,总是需要更多的人才能活下去。”

“可是,你们人类繁衍后代只会和爱的人不是吗?”须佐之男折下一根饱满的麦穗叶子,在前方乱无章法地挥舞:“不像猫狗牛羊一样,只要发情就可以交|配,你们总是需要特定的人,这样感觉也挺辛苦的。”

说到这来,他突然在眼帘的尽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顿了顿,试探地开口道:“说起来,你说爱我,那你想和我繁衍后代吗?”

这话叫她一愣。

她下意识抬眼去看他,他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那仿佛只是他随口说出的话,明日朝端详着他漂亮柔软的侧脸片刻,才说:“当然没有这样想过。”

拂过麦子的手掌微动,他几乎立马就转过头来追问道:“为什么?你不是说爱我吗?”

她平静地说:“我们当时还都太年轻了,我根本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吗?”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单薄的身体微微倾过来,认真地说:“按你们人类的时间算,我应该已经上千岁了,如果你想和我繁衍后代的话,我不会让你辛苦的。”

“你怎么突然说这么奇怪的话呢?”明日朝困惑地看着他。

她走前几步,感觉自己心间本来已经在这些天里沉寂下去的情感仿佛又将被他近乎天真的言语翻搅出来,但这是不对的,她在心中这么压抑地告诉自己,不可再错下去,不能再放任自己。

遥遥的,她就已经在他干净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她厌厌地别开目光,说:“须佐之男,关于黄泉之国,是有一个故事的。”

她说:“传说中,有一对恩爱的夫妻,妻子因生产而死掉了,去往了黄泉之国,丈夫因为思念妻子,所以去往那里想要带回她,但是,妻子已经因为吃了黄泉之国的东西而变得丑陋,最后,丈夫在看见了妻子丑陋的面容后吓得落荒而逃,永生永世都不再相见。”

闻言,他却只是似懂非懂道:“我不会这样的,我不觉得你丑,从来不觉得,容貌只是生命存在于世间的一种形态罢了,现在一想到你,我就会想起花,想起热烈燃烧的火焰,想起你说爱我时柔软垂泪的声音,想起你同我一起走过的这些时间,我根本不在意你的脸。”

但是,她没有动摇。

她眸光晃荡,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说:“你不懂,须佐之男……”

对此,他安静了一会,又木讷地开口道:“我说想和你繁衍后代不是为了让你为难,我只是想弄清楚你口中所谓的爱。”

他一顿,又轻声补充说:“我看人类都是这样的。”

“爱一个人的话,就给予她食物,给予遮风避雨的住所,给予能够安睡的保护,还会和她繁衍后代。”

对此,明日朝愣住了。

她先是呆滞地问他:“你是在说你爱我吗?”

闻言,少年的眼睛在黯淡的月光中闪烁两下,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很平静地说:“嗯,我决定爱你了,明日朝,因为你说你以前是人类,而我喜欢人类,我爱着人类,所以我也想爱你,你说要去爱些什么,那我可以尝试爱你吗?你也是这样爱我的吗?”

她瞳孔颤动,听着他没有重量的言语落在耳边,像击穿脑袋的闪电,让她倏然脱力地呼出一口气来。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曾经那个荒诞的梦。

梦中,他亲吻她,爱抚她,和她承上启下,那明明应该是个绮丽的美梦才对,可是为什么会让她这么难过呢?

她忍不住说:“难道我对你的爱,只能是欲念吗?”

“又或者,你觉得我对你的爱,只是欲念吗?”

闻言,眼帘中,那个稚嫩的少年又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这一次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好像怎么也无法参悟她的话。

明日朝叹了口气,越过他,没有再理会他,只是不断地向往走。

似乎以为她生气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踌躇了一会,然后像春日不知疲倦的雏鸟一样,追上来,遵循本能,好像以为接下来的话能让她欢喜一般,近乎惊惶地说:“我喜欢你!明日朝!我是喜欢你的!”

他说:“我爱你,明日朝!”

她却只是失望地摇了摇头。

对此,他困惑,茫然,手忙脚乱的,好像觉得她下一秒就会化作纱雾一般远去,火急火燎地淌过麦海而来:“我没有撒谎,你相信我,我喜欢人类,爱着他们,所以,我也能喜欢你,也能爱着你。”

但是,她却头也不回地说:“须佐之男,你的爱是怜弱,你看到人类受伤,会难过,会想要帮助和保护,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爱,这和庭院里的花草有什么区别呢?”

她迎着月光,缥缈的声音轻盈,没有一丝重量:“你爱着人类,就像爱着庭院里的花草,你驱除妖鬼,就像消灭伤害花草的害虫,哪一朵花,对你而言都不是特殊的,也许,以前,是我会错了意,我将你的怜惜错当成了独一无二的爱,我试图占有,向你索取,贪心地要求你回应。”

“……不……”

回答她的是少年这样空白的声音。

他拉住了她的手,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的声音那么茫然,又那么痛苦,这一瞬,他好像那么脆弱,他在这片属于人类的、盛大而璀璨的净土上,以近乎固执又认真地口吻说:“真的,我爱你,我从没见过人类的亡灵,也从没听过什么黄泉之国,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类亡灵,我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死的,但是你的出现和存在让我相信,这世上有就算肉|体死亡也依旧不消逝的爱——它那么强烈,又那么盛大——而这份爱,是我的,只是我的。”

对此,明日朝先是愕然,恍惚,随即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像是要甩掉自己身上堆积的忧郁一样,她蛮横地拉开了他拥抱的手,在他空白的目光中像跳祈神舞一般,在月色下的麦海中回头,笑弯了眼睛,说:“原来是这样,竟然会是这样。”

“须佐之男,你竟然会如此贪心,你追寻的东西竟然比我还贪心。”

那一刻,稠长的黑发纷纷扰扰地掠过眼帘,她好像又听到了来自夜空之上滚滚的惊雷。

明明今夜是那么晴朗,但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却从云层之上传来。

都说秋天打雷,是不详,但是在那一瞬,她没有在意,而是迎着月光和雷声,嘲笑一般,晃开了一个没有任何阴霾的笑容。

她的声音夹杂在风里,洋溢着纯粹天真又柔软的笑意:“别担心,我爱你,我还是爱你,就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正因为你是这样的神明,我才会如此无可救药地爱上你。”

“既然如此,那就别离开我,别离开这里,好吗?”少年这样说。

耳坠、项链、颈环……他身上明明已经没有那些矜贵得能象征神明的饰物了,他变得那么轻盈又空无一物,但是,他明亮的眸光在月色中晃荡,破碎,最后构筑成出一种辉煌的色彩。

他以那般干净而轻盈的姿态说:“我会守护你,努力为你带来你想要的安宁,只要你能获得想要的幸福……”

“我会在这片土地上为你建立黄泉之国。”

作者有话要说:万更!下章应该就是大长腿帅哥素素啦哈哈哈

可以有评论吗哈哈哈哈!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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