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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传记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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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发丝如同没有形状的水一般从他的指缝间流逝的时候,他努力拢紧自己的指尖,将其紧紧地攥在手中。

尖锐而锋利的漆黑冷甲陷进雪白柔软的肌肤里,在上边留下刺目的血色。

见状,他蓦地放松力道,却看见自己单手持着长剑,身上的腥骇之气像天上的浓云一样,在倾落的大雨中笼罩着臂弯中沉默的影子,挥之不去。

须佐之男又梦到了那天的光景。

他梦到祸害人世已久的六恶神终于在太阳的辉光中封印于六道之门,他梦到白骨森森的大地在响彻天地的雷鸣和大雨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天上,太阳金晃晃地照。

地上,被他降伏的巨蛇遍体鳞伤地匍匐在他的脚下。

可是,对方却还是发出了饱含讥诮的笑声。

他冷目下移,眼睁睁看着怀中的灵魂在那样心生不快的声音中,渐渐化作透明的雾,然后消散,就像当年流逝于掌心的海渊血水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留不住。

眼帘中,狂乱的飓风带来满目飘摇的雨丝。

天上的月亮早已隐去,最后一丝清冷的月光钻进天地间的云缝,重伤的巨蛇化作青年之姿的人形。

八岐大蛇掀起雪白的羽睫,割裂的光影在他高挑的身形上铺就虚幻的色彩,与之产生碰撞的,是身上都是斑驳铺展的血色,但是,他怀抱着的影子依旧白如飘落的绒雪。

他说,须佐之男,你又要如何从我手中夺走她?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冷冽的雷光就从眼皮上掠过,须佐之男已经在电光火石间挥剑贯穿了蛇神身披白袍的胸膛。

由雷霆与神骨锻造的刀锋向上劈开了对方的喉咙和脖颈,喷溅而出的蛇血冰冷,不可避免地浸染了怀中的人影一身,然后洒向熙攘攘的尘世中。

天地间的洪水还在汹涌澎湃地掀动,须佐之男再次将八岐大蛇降伏在大地上时,对方充满快意的笑声依旧在回荡。

须佐之男凝视怀中被蛇血染脏的灵魂,当他伸出自己也满是污秽的手时,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眼前的光景仿佛与记忆中海渊的画面重叠,明明已经将她再次夺回,明明她就近在咫尺,但是,却感受不到丝毫的重量和真切之感,好像只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就此,他骤然从梦中醒来。

睁开眼的时候,他的怀中空无一物。

“……明日朝?”

……高天诸神不需要睡眠,是什么时候养成这样的习惯的,他已然遗忘,但睡去前还被自己小心翼翼地拥抱于怀中的灵魂已然不见。

他在这一刻才真切地感受到,如若无法彻底斩杀八岐大蛇,那么,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夺回她的灵魂。

为此,在前往关押八岐大蛇的神狱前,他于神王殿前,向尽头御座上的太阳女神郑重进言:“人类一族本性纯良,却被以八岐大蛇为首的六恶神所害,恶神们虽已被封印,八岐大蛇也已关押神狱,但恶神作为原初之神,拥有无穷的生命力,只有将他们诛灭,才能让人间太平。

诸天众神因行刑神的最后一句话而满座哗然。

风涌云舒的高天之上,无数神目裹携着飘逝的云烟闪烁,祂们因预言之神所给出的一个可怕的预言而聚集于此,聆听三贵子的申言。

须佐之男立于殿中,让那柄与他神骨相融而铸造的巨大神剑飘浮于高天大殿之上,悬于众神头顶。

他单膝跪地,不亢不卑地说:“今日众神在此,我愿第一个请愿,诛杀邪神八岐大蛇。”

众神又是一阵哗然。

祂们遥望悬于高天的神剑,那剑身巨大无比,耸入云霄,在缭绕的云层之上被辉目而暴虐的雷光萦绕,象征着雷霆风暴之神衹的极致武力和强大。

也就只有须佐之男才敢将自己的剑狂妄地悬于众神之首的神王殿上。

有声音忍不住在那之中反驳他:【贵子真是英勇无畏,令人钦佩,但自开天辟地以来,神族只增不减,从来都不曾有神衹经历过湮灭,更没有神弑神之事。】

心中明了此言的暗意,但须佐之男只是阖上冷冽的双目,垂眉不言,不置一词,似乎只等御座上的神王定夺。

然而,最先发话的不是天照大御神,而是一旁与他同为三贵子的预言之神月读命:【怎会没有?】

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上的每个角落,叫云层之上的众神也聆听得真切。

【世界开辟之初,火神迦具土焚烧大地,使海水蒸发,云朵消散,风流紊乱,天地间的一切都被他燃烧殆尽,众神震怒,意欲讨伐,不也被他烧成灰烬,这难道就不是神弑神一说?】

众神默然。

月读命言尽于此就已退下,不再多说。

但众神皆知,弑神的火神迦具土又是被天照大御神所降伏湮灭,如此说来,神弑神的事迹,自开天辟地起就已有先例。

于是,立马有声音又说:【火神迦具土实乃罪神,他弑神实乃天大的罪过,神王天照大人诛灭他乃应天而行,顺应天道之理,须佐之男大人诛灭邪神八岐大蛇也是如此。】

话至于此,除了尚未发话的天照大神,众神已无异议。

但有神又道:【可神的力量与万物同在,蛇神更是自天地开辟以来就存在的古神,如何才能毁灭?】

须佐之男眼睛都没有抬一下:“锻造神器作为刑具,毁灭其神格。”

【可这样的神器到底该如何锻造?】

这一次,众神不再等待须佐之男的回答,而是将所有的眼目都望向御座上的太阳女神,等待神王最后的裁定。

沉默已久的天照大神终于伸出手,指向悬浮于大殿上的巨大神剑。

她无悲无喜的声音说:【以此为模,雷电为锤,尘世为炉,取神骨而釉,锻造刑具六把。】

须佐之男立马道:“我愿献骨。”

【以汝之骨之芯,蛇神之血为釉,名之——天羽羽斩。】

天照大神庄严地降下神谕。

【其器如明镜,可映照出与受刑者同等的力量,从而获得处刑之力,将罪神诛灭。】

【此剑铸成之后,将交予行刑神须佐之男执行,以用来警醒众神,威慑众魔。】

此言一出,众神又是哗然。

能屠戮神祇的神器交由冷酷暴虐的雷霆风暴之子,无异于在众神的头顶和心中又悬了一把巨剑。

众神惶恐非常,但又不敢在须佐之男的面前表露太多,一时间,祂们不免想起了众神今日聚集于此的缘由。

一切皆因预言之神月读所给出的一句预言——

【神明若有异心,高天原或将陨落,弹指一瞬,灰飞烟灭。】

本以为是指犯下重大罪行的邪神八岐大蛇,为了杜绝那样可能存在的未来众神才聚集于此,但如今看来,这句预言放在手持弑神之剑的须佐之男身上,也并非没有可能。

比起现在已经降伏关入神狱的八岐大蛇,或许时刻存在的、更大的危险就站在大殿之中。

对此,须佐之男却视若无睹。

他冷峻清冽的面容没有一丝动摇,立马便道:“领命。”

然而,应下后,年轻的神祇却久久都没有起身,只是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沉默一时间在大殿中弥漫。

片刻后,太阳的辉光才再次闪耀。

置于眼前的八咫镜映出黑金的高天武神安静垂首的模样,天照大神道:【蛇神由世间邪念所生,但邪念并非恶行,恶行也不尽然出于邪念,然而,邪念使万物腐化,即使强大如你,也无法在蛇神堕化的侵蚀中保持神圣无罪,此神器若以你骨为芯,则非邪神之血不能制衡,若用蛇神之血,则一旦铸成,就躲不开罪孽轮回的因果。】

【在预言中,执此剑者,必将犯下更深的重罪。】

【须佐之男啊,你为武神之首,强大到能摧毁世间的一切,可因果无形,永远无法斩断,你可有此等决心?】

须佐之男终于抬起了眼睛。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眼底金色的眸光映着太阳的光芒,交错成十字的准星。

他直视御座上的太阳,道:“若是在那一战之前,我能断言,我的决心即便千年万年,也不会改变。”

闻声,天照大神又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半晌后,她才问:【如今呢?须佐之男,如今的你,到底在看向什么?】

须佐之男冷静地答道:“因果。”

搁置于神座上的指尖一顿,太阳女神不禁翕合嘴角。

【须佐之男,你难道……】

……

从天照之神的神殿之上离去,越靠近神狱所在的地方,太阳的光芒就愈发微弱,黑暗中,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一道仿佛永无止境的螺旋石梯蜿蜒而下,他不免想到通往黄泉之国的比良坂。

待他行至尽头,通过九百九十九道大门,神狱的入口伫立于此,但笼罩而来的黑暗已然吞没一切有形的物体,若非周围的雷光照亮前路,他也难以辨别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哪里。

他用神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刺目的雷光就此闪过,短暂地照亮了周围。

有撕裂黑暗的冷光从渐开的门扉外劈进去,震碎了狱中遍地攒动的群蛇,也勾勒出里边的情景。

线条纤细漂亮的双腿在蛇神的腰间紧绷着,被蜿蜒的群蛇盘绕。

由蛇鳞所覆的掌心张开五指,如同蛛网,盘踞在背部那对颤动的蝴蝶骨上。

当年死亡的时候,她才刚满十五岁,身子骨正是最为纤美细致的年纪,连带如今的灵魂也那么单薄年轻。

她黑发如绸,仿佛海藻铺在静谧的雪原上,当细腻的发丝从拢着的肩头垂落时,就犹如水流拨开净白的沙石,在其上流动。

在那之中,有自上而下垂落的银发像朦胧的纱幔,微掩住了她的脸。

她的后颈在对方的啃噬中弯起,连着弓起的脊椎腰线,像一只因受惊而紧绷僵硬的黑天鹅,那些斑驳而艳丽的痕迹遍布胸口,但由疼痛而产生的痉挛甚至让她无法支撑起身体,只能颤动地翕合嘴角。

很快,就有柔软的丝帛覆上了她赤|裸的身体。

上边流动着翻涌的纹样,但是依旧掩盖不住她身上艳红的血色。

明日朝温顺地任由须佐之男抱起她,倚着他的肩头,恍然地看着他悬浮的耳坠在金色的发间闪闪发亮。

将她从八岐大蛇身上抱起后,须佐之男便转身要走。

神狱里涌动的潮水散发出溃烂而腐臭的瘴气,从黑暗的角落里蜿蜒而来的群蛇拨开水流,在雷霆的光亮中化作遍地堆积的尸骸,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当八岐大蛇戏谑的笑声从身后慢条斯理地传来时,她忍不住慢半拍地眨了一下眼。

再一睁眼时,入目的已不再是须佐之男棱角分明的侧脸,而是再次回到了八岐大蛇的膝上。

原本被吊起折断的双手已经挣脱锁链,正像抚摸僵硬的木偶似的,将尖锐的五指陷进她漆黑的发间游离。

从她的角度望去,八岐大蛇的脖颈白得过分,冷青的血管如同蜇伏的树根,明显地盘踞在那副人形的身躯下。

明日朝倚着他的臂弯,平静的目光从他起伏的五官上慢慢掠过,看着看着,便伸出被丝帛所绕的手臂,将掌心轻轻贴在了他心脏的位置上。

那里边并没有跳动的迹象。

神的命脉是神格,五脏六腑这些东西对神而说,本就不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

这让明日朝也产生了一丝自己在触摸一具冰冷的木偶的感觉。

他对此不甚在意,目光甚至一瞬都没有落在她身上,只是对原本已经走远的须佐之男笑道:“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你当真要这样空手而归?”

闻言,须佐之男一言不发,下移瞳孔,瞥了一眼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后,终于转身望来。

他鎏金的眼睛极其锐利,却不再冒然上前来抢夺她。

他明显意识到八岐大蛇不会让他轻松如愿,便只是站在原地,冷淡地低声道:“听上去像是一个等待被行刑的罪犯在盼着我来。”

“你不也一样吗?”覆着蛇鳞的五指从鬓间的发梢上抽离,轻轻抚上她的脸:“高天原的行刑神,来见我的路上,你的心中很是期待吧——当然,怕你不为这些被杀的神使来,我还专门为你备了这份大礼。”

冰冷的瞳孔下移,八岐大蛇似笑非笑的侧脸其实看上去总是万分冷漠与遥远。

明日朝在他冷凉的掌心中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被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硬,四肢冰冷,语言失调。

过去身为人类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她很熟悉那样的眼神。

她在别人身上无数次看过那样的目光。

从厌恶她的姨母身上,从家族中所有将她视为联姻工具的长辈身上,从那些像扔掉花一般一次又一次抛弃她的贵公子身上……就算被卜定为伊势的斋宫,在朝廷的大人物眼中,她也只是一个被任意摆布的政治工具。

在他们眼中,她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花瓶,一份可以随时送给他人的礼物,一朵可以随时遗弃的花和一只永远也飞不出牢笼的金丝雀。

……真奇怪,这到底算是有价值,还是没有价值呢?

她突然就被这样的疑惑震慑住了。

但是,她听到须佐之男没有起伏的声音在说:“啊,我确实很是期待——天照让我不必为神使而来,以免横生祸端,但我还是很想会一会你,明日朝曾说她需要你,离不开你,我一路猜测她所选择的、反叛高天原的邪神会是怎样的狂妄之徒,却是恶得如此纯粹。”

闻言,反倒是明日朝先一顿。

……她觉得须佐之男现在说话真的变得不太可爱了。

这话到底是在讥讽八岐大蛇,还是在埋怨她,她竟一时听不出来。

她想,最好都是吧,否则只是笨拙的无心之言的话,感觉更让人火大。

在神狱近乎凝固的黑暗中,那位年轻的神明浸在周围萦绕的雷光里,其轮廓并没有那么清晰,只是偶尔勾勒出身侧微蜷的双拳。

对此,拟态为人形的蛇反倒仰头,发出有些快意的笑声:“都说高天的行刑人冷酷无情,暴虐非常,我看到了你处刑六恶神的样子,倒也觉得这个评价非常中肯。”

“但如今看来,也不全然正确——”

他近乎笃定地宣判道:“须佐之男,你很在意这个人类。

须佐之男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凝目,其晦涩的阴郁全都堆积在压得略低的眉弓下。

但八岐大蛇突然又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须佐之男——她回到我这里来,你才不至于被议论纷纷,你强留她在你身边,又不处刑毁灭她,想必这高天诸神对你的猜忌只多不少。”

“问心无愧又何须在意他人的言论?”

须佐之男不为所动。

“好一个问心无愧,你倒是这样坦然地暴露自己,但这在他们眼中,大抵也是一种傲慢与罪过。”

八岐大蛇偏头,眼影浓郁的眼皮耷拉而下,其雪白的发梢滑过冷凉苍白的侧颈,斜睨的瞳孔习惯性地下垂,维持着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似笑非笑道:“天照竟也没有对你多加劝阻或惩处,这到底是她袒护偏心,还是她要将你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无论如何,太阳女神的公正无私之名都已令人怀疑。”

“万千众生只要活着,又有谁能逃脱罪责?”须佐之男微微侧目,冷言道:“天照固然有罪,但有罪的不止她一个。”

“你竟承认天照有罪?”

他似笑非笑,垂下眼睛,像摆弄木偶一样,拨弄明日朝的鬓发:“也是,天照的规则可容不下她对你的爱。”

这一次,他似乎不再以她来试探和挑衅须佐之男的性情,只是仿佛轻飘飘送出了一个饱含诚意的礼物一般,发出大方而劝诱的声音:“但比起虚伪的天照,你若愿意认我为新主,要我直接将她送给你也可以,否则,你永远都得不到她。”

末了,仿佛为了验证这番话,他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我比你更了解这诸天众神,他们曾经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预言而畏惧我、忌惮我,从而驱逐我,如今,我已从你的身上再次看到了当年我的影子。”

须佐之男道:“你是在为自己申辩吗?邪神。”

“申辩?”抚摸着她脸颊的手突兀地一顿,然后抽离,八岐大蛇将她从怀中放下,从尸堆上站起身来。

明日朝看着他雪白的身影无风飘起,与神狱的黑暗格格不入,其宽大的双袖晃动时犹如飞鸟振翅:“神若已被判定有罪,一言一行都是狡辩,这就是天照统治下的规则,你难道也能幸免?”

须佐之男微微抬眼,对蛇神所言既不觉得触动,也没有丝毫动摇,他只是如同一个合格的听众般,站在黑暗的中心,冷淡道:“「神明若有异心,高天原或将陨落,弹指一瞬,灰飞烟灭」——月读给作出的预言难道还不符合你的所作所为吗?”

“真是熟悉的预言之词啊,千万年过去了,高天原还是只有这一句陈词滥调翻来覆去。”八岐大蛇的眉眼舒展,并不紧凑,神情并没有言语中的讥诮来得生动:“在我千万年前尚未放出六恶神之前,此预言就已加诸于身,于是,我对天照的规则提出质疑,又有何错?”

属于神明的足尖从虚浮的半空中落地,周围涌动的潮水被盘旋的蛇群尽数拨开,八岐大蛇缓步走向须佐之男所在的地方:“天照的规则不过是众神维护利益的借口罢了,是谁定义的善恶,又是谁定义的规则?”

“众生一面供奉着天照,一面又祈求着她退冶恶神,殊不知,二者一体,恶神本就是天照的罪,别忘了,是她将爱赐予人间,为爱而欲求,为生而掠夺,为美而贪婪,这些也是罪恶吗?她将恶分出去,身居高位,你能断言那就是纯粹的正义吗?”

他一边走,一边戏谑地说:“天照褒奖你的忠心,众神也称赞你的英勇,但你知道,他们所言非实,你的强大惹来忌惮,你的暴虐本身就是一种罪过,你顺应天照的规则,断了别人的罪,但私下,众神却因你有弑神的权利而忌惮你,若是按她的规则来,你总有一天也同我一样,会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对此,金色的瞳孔微微偏移,瞥了一眼行至身旁的影子,须佐之男的声音自发地从喉咙里迸出,仿佛拥有一种嘲讽的意味:“你认为我将恶神击败驱逐,是我对他们犯下的罪行?”

耳边传来轻挑的笑声:“妖鬼杀人要受到天罚,罪神害人要受到处决,你斩杀妖鬼处刑罪神,怎么就不是罪恶了?难道这仅仅只是我一面之词吗?看看这高天之上窥探你的众目,看看祂们没日没夜对你心惊胆战的揣测,须佐之男,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行刑?”

线条冷硬的唇角抿成一道不悦的弧度,须佐之男的目光突然收回,从明日朝的身上几不可察地掠过,才道:“你认为我渴求的并非正义,而是杀戮?”

八岐大蛇说:“封印了六恶神,却唯独处决我,这就是你的正义?我教导世人作恶,却不亲自为恶,只有面对我的质问,天照才会哑口无言,我才是令你们最恐惧怀疑的那一个,不是吗?”

神狱里倏然响起狂暴的雷鸣时,刺目张扬的雷击已像锋利的箭矢般,刺穿了八岐大蛇的四肢百骸。

须佐之男似乎不太想与他多说,只道:“败者无权质问,胜者也没有作答的理由,蛇神,你认为你只是败给了规则,于是想要彻底改变规则,也难怪输得彻底。”

八岐大蛇闻言也不恼。

他永远都是一副从容优雅的模样。

伴随着他的轻笑,一颗头颅突然从尸堆上滚落下来。

须佐之男和八岐大蛇因为这个动静望过来的时候,明日朝正在为一个死掉的尸骸合上双眼。

短暂的寂静被拉长。

然后是八岐大蛇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他似乎被扰了兴致,以致于语调变得有些乏味。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但她只是这样平静地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在八岐大蛇出声前,她正披着丝帛坐在尸堆上,看见底下那些被八岐大蛇所杀死的神使无一都死不暝目。

那些浑浊的眼珠像两个空落落的洞,在无声的寂静中笼罩着她。

于是,她再没有理会须佐之男和八岐大蛇的对锋相对,而是弯下身去,伸出手,为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合上了眼睛。

这是一项有些费时间的事,麻烦的是,很多尸体都是扭曲零落的,那些散落的肢体东一块西一块,就像被八岐大蛇随手扔掉的垃圾,有些甚至辨不清是属于谁的。

对此,八岐大蛇似乎觉得她的行为有些好笑。

当盛大的幻境突然伴随着明晃晃的日头笼罩下来,漆黑的神狱在弥漫的瘴气中化作了高天原的神殿。

刹时,满天的云层缭绕,刺目的日光剥开黑暗,所有蠢蠢欲动的蛇魔在盛大的光亮中湮灭,须佐之男不动声色地凝目。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明日朝也不禁伸出手,张开五指挡在眼前,以遮挡夺目的太阳。

下一秒,有一股无形而不可抗拒的力量袭来,扣住了她的两只手腕,将她从踏实的尸骸之上高高地悬挂吊起。

天旋地转间,她抬头,看见头顶上,一座巍峨的太阳女神像同她一般,张开双手,以垂吊的姿态被钉死在一座巨大的十字天平上。

迷蒙的云烟掠过眼帘,翻涌的风带来无数只巨大的眼睛,遥遥的,她望见与之对立的远处,那高高的、圣白的长阶通向太阳神座上的光辉所在。

真奇怪,她明明没见过天照大神的模样,但她就是知道那尽头是祂的所在。

在那长阶下,她看到了须佐之男的身影。

作为高天的行刑神,一道璀璨夺目的神剑飘浮在他的身前,光辉的弑神之刃就立在眼前,只等待他握住挥剑。

低头,她还看见底下死寂的尸骸突然动了动扭曲的手指。

堆叠成山的尸骨仿佛在日光的照耀中再次拥有了生命力,他们干涸瞪大的眼睛开始咕噜噜转动,紧接着,那些被蛇魔啃噬过的身体一个又一个地站起来,将折断的骨头扭得咔咔作响,如同木偶一般,强制地扭回了正常的肢体。

原本遍布恐惧与惊骇的面容逐渐变得空白而空洞,染血的、残破的神衣像稻草人一般褴褛地挂在身上,再次动作的神使们仿佛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神情僵硬,然后像有序的蚂蚁一般爬行走动着,并列地伫立在通往行刑台的两侧。

底下突然就变成了没有落点的虚空,冷冽的飓风从下边卷着雾气袭来,吹扬了她的长发和身上的丝帛。

纷纷扰扰间,她听到威严冷酷的神谕自四面八方传来:【此乃罪人明日朝的审判行刑之日。】

须佐之男遥遥地望着她,耳边,有邪神饱含蛊惑的声音在笑。

他说:“世间没有纯粹的善恶,有的只是强大和弱小。”

“强大和弱小,都是一种罪。”

“强大如你我,弱小如她。”

“在众神眼中,她已违背斋宫的诫律与誓言,她因爱你而背叛了天照,又与我和六恶神同流合污,你觉得高天众神还会放过她吗?”

“……”

“高天众神要杀她,还会让你当刽子手,在天照的规则中,你只能杀死她。”

高天之上,传来窃窃私语和遥远的笑声。

“须佐之男,让我看看你的选择。”

“你是选择杀死因爱你而犯下罪行的斋宫,还是选择为了她而向你的太阳女神挥剑。”

就此,一种鼓动的噪音从周围涌来。

那是满天的诸神清算罪行的声音。

那样的声音说:【明日朝,你是否认罪?】

“我认罪,天照大神。”

明日朝垂着头说。

她眉眼耷拉,抬眼的时候,迎着众多的目光,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了。

这致使她在此时此刻没有丝毫恐惧,也没有一丁点害怕,而是十分平静地说:“我爱上了十恶不赦的罪神。”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直直望向尽头的天照大御神。

她的瞳孔黑白分明,却像春日的山野中漫起烧化的雾气。

她试图从对方的八咫镜中看到自己的脸。

她试图看到自己那上面所映照出的谎言。

但是,没有。

隔得太远了,她看不见。

她又久违地产生了一种感觉。

就像当初,她在那片迷蒙朦胧的春日中迈向樱花树下受伤的神明一样,一种沉重的感觉拉扯着她的心。

那是一种即将迈向毁灭的预感,就像头顶上那座巨大的天平,它即将与她的心重叠,伴随着心头里升腾起的、一种衰弱的感觉重重地倾向一边。

与之相对的,一种忘我的、变强的勇气突然应运而生。

强烈的使命感支配了她。

她说:“我爱上了八岐大蛇。”

【……】

尽头的太阳女神保持一如既往的缄默。

但是,某一刻,祂突然遥遥道:【明日朝,吾之斋宫,何必到最后都要说谎?】

祂无悲无喜的声音在说:【你是在埋怨我对斋宫所降下的惩罚与诫律吗?我给予世间爱,却唯独不允许斋宫动情,你是在以此向我发起抗争吗?】

那样的声音明明那么遥远,却相当清晰。

祂饱含仁慈与宽容地说:【若是恨我,就亲自来杀我吧。】

【若是如此,我也愿意给予你时间,让你思考,让你挣扎,让你反抗和摆脱我的掌控。】

闻言,明日朝先是空白,然后很快就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她说:“真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明明你才是应该去给我思考、挣扎。”

她这样说的时候,不再遥望尽头的天照大御神,而是仰头,对着遥不可及的云层道:“千年后的你会遇上我,然后被自己终结于那座岛上——给我去思考如何才能避免那样的命运吧!”

就此,高天之上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但那样死寂的沉默只维持了一秒,就被她用尽力气所发出的、最后的抗争打破。

她一边笑,一边高声道:“我不会让你置身事外的,我会不断地纠缠你!诅咒你!给我去挣扎,不断地挣扎,挣扎如何才能不遇上我!如何才能脱离这般有我存在的、被我这个渺小的人类掌控的命运!”

“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命运,那它实在太过美丽!”

窃窃私语开始蔓延。

然后是冗长的寂静。

【……】

方才她为其合上眼睛的最后一个神使立马道:“此罪行已相当明了!”

他在众目睽睽中拔高声音,发出冷冰冰的、如同枯叶的宣词:“罪人明日朝,背叛天照大御神,勾结罪神八岐大蛇和六恶神,沦为十恶不赦的妖鬼,此等罪行罄竹难书,罪不容诛,即刻行刑!”

就此,众神之目齐刷刷地望向长阶前的须佐之男。

他站在御座与行刑台之间,面向她,听到身后传来天照大御神宣判的声音:【须佐之男,行刑。】

伴随着这样的话,须佐之男垂目,在那样的声音中握住了那把剑。

狂烈的雷光迸裂,金色的发丝在萦绕的雷霆中张扬地往后飘扬,当须佐之男冷冽地抬眼时,突然转身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太阳女神。

对此,高天众神瞬间议论纷纷,开始退避三舍。

下一秒,天照大御神眼前无悲无喜的八咫镜便映出了雷霆风暴之神在电光火石间执剑冲来的身影。

【须佐之男——!!】

尖锐而高亢瞬间从众神的喉咙里倾泻而出。

【你要对你的太阳拔剑吗?!!】

那样的声音瞬间嘎然而止。

因为只刹那,自云层之上劈落的雷暴袭击了整座神殿,众神尖叫着,在耀目的雷光中被撕裂成碎片。

刺目的腥风血雨从头顶上坠落,染红了破碎的大殿和行刑台,明日朝惊愣地看着那毁灭的一幕,不禁大喊他的名字:“须佐之男——!!”

但是,锋利的神剑已经袭至御座前,漆黑锐利的冷甲握着弑神之器,径直贯穿了天照大御神眼前的八咫镜,直搅头颅,凄厉的血色瞬间飞溅,溅向了他冷峻的脸庞。

凌厉的眼角闪过消逝的电光,被血色浸染的金色眼底叠合成十字的准星,粼粼地映出巨大的太阳女神像在他的力量中开始崩裂坍塌的一幕。

他直视太阳女神破碎的面目:“你说得不错。”

手掌紧握着神剑,他将其从被贯穿的身躯中猛地抽出。

脸上依旧溅着腥红的血色,可是,抬眼的时候,须佐之男竟突然露出了一种有些兴味的表情来。

那样的神情与他惯有的作风有些违和,他清冽地笑道:“但我现在要杀的猎物,只有你。”

伴随着那样的话,眼帘中的天照大御神变成了八岐大蛇的身影,明日朝看见须佐之男的手刺穿了他的胸膛,拉扯着腥黏的血肉,低声笑道:“你的神格就是我现在想要的,没有它,审判怕是不能顺利。”

就此,眼前横尸遍野的光景也如潮水般骤然退去,光明从天上隐去,熟悉的黑暗再次笼罩而来,明日朝突兀感觉到手上一松,自己已然从高高的天上坠入底下深不见底的云烟中。

她因强烈的失重感而尖叫出来,天旋地转间,天上似乎崩裂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云层之上,巨大的白蛇染着重伤的血色,卷着雾气,破开狂乱的沙尘,从雪白的云霄上垂落,朝坠落的她张开了布满獠牙的血盆大口。

她迎着那道雪色,透过纷纷扰扰的长发和丝帛,向上张开双手,像索取一个拥抱一样,又说了过去的那句话:“吃掉我吧……”

“你吃掉我吧,八岐大蛇……”

……一直以来,比起可以随意送人的礼物,或许她更愿意成为滋养生命的食物……

就此,她笑了起来,发出最后充满恶意的诅咒:“就让我成为你的血肉,陪你一起活下去吧。”

噬来的獠牙倏然一顿。

然后,世界陷入寂静的黑暗。

……

饥饿。

无止境的饥饿。

她也体验过饥饿的感觉。

在那些被关禁闭的童年,在那些无处不在的黑暗中。

她的胃总是空荡荡的,无法被填满,连带那颗心,也总是缺失了一块。

所以,她懂得饥饿的感觉。

那无止境的……

对「爱」的饥渴……

……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深邃的夜空,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冷清的月光穿过云层,洒向她所在的海水里。

她感觉到温柔的海水一波又一波涌来,浸没她的身体。

……有点冷。

那种感觉与斐伊川的河水很像,只是她嗅到了大海特有的、咸腥的气息,伴随着月光在粼粼的海面上铺就的、虚渺的光芒。

她似乎在海边,因为她能感受到细沙从身下抚过的感觉,也能瞅到一些漆黑的礁石,在那之中,有谁的掌心托着她的背,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赤|裸的胸口和腹部。

大海带来生命的宁静与力量。

静谧的夜晚,抚平了一切的喧嚣。

缭乱的海风吹不动她被浸泡的、如同海藻般的长发,却叫一缕金发跃入眼帘。

时间好像是夏天了。

她听到了久违的蝉鸣。

温暖的夏夜,一切尘世的喧嚣仿佛都被月光的柔和所化解。

她恍惚地出声道:“须佐之男……?”

正停在她腹部的掌心一动,然后垂下,握住了她飘浮在海水下的手:“我在这里。”

她听到了海洋的哼鸣,还有什么拨开水流的动静。

青年之姿的神明低头看她,其黑金的影子被虚渺的月光勾勒,然后映入眼帘。

他似乎同样饱受海水的洗礼,但却只是任由身上的海水在衣褶上流动。

她浸在海水中,在他的托举中没有下沉窒息,而是仰面,空白地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夹杂在海风与蝉鸣中:“月读说,这样能修复你残缺破碎的灵魂。”

“……你们神明的把戏真多。”

对此,她只是这样评价。

她懒得去问这是什么原理,而他也只是抿了抿线条冷硬的嘴唇,没有说什么。

倒是明日朝敏锐地从他的表情中窥出了一丝端倪。

她忍不住问: “……你在生气吗?”

“没有。” 他没有迟疑。

她却慢半拍地眨了一下眼睛,不再问他是不是在生气,而是道:“你是生气我说爱八岐大蛇吗?还是在生气我让八岐大蛇吃掉我?”

停顿了一下,他才笨拙地跳进了她的圈套:“……都有。”

她却说:“原谅我,好吗?”

“……”

她总能察觉到他内敛而隐忍的情绪。

明日朝细细地打量他,注意到他的金发尽数耷拉,在夜色中滴着水。

那些从额间垂落下来的发丝,微掩住了他额上的神纹和眼睛,他的脸色在月光中异常苍白,其身上有种独有的、柔软的疲惫感,仿佛历经了一段很漫长的旅途回来。

明日朝不禁又问:“我睡了多久了?”

“几天。”

……才几天?

见她没什么反应,顿了一下,他又平淡地补充道:“明日就是八岐大蛇的审判之日。”

她终于颤了一下手指:“……那这里是哪里?”

闻言,他略显寡淡的表情难得带上了一丝细微的笑意:“沧海之原,我的故乡。”

波光在月夜中粼粼地晃。

一波又一波的海水温柔地涌来。

明日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浸在海水中。

奇怪的是,须佐之男也一样,他就那样淌在海水里,沉默地握着她的手,仿佛在同她一起等待尽头的黎明。

终于,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继续了?”

一丝困惑爬上了他线条坚毅流畅的脸庞,岸边葱郁的大树落下纷纷扰扰的绿叶,明日朝说:“你刚才在做什么?为什么不继续了?”

对此,一阵短暂的沉默打破了他眉间的秩序。

他抿了抿浅薄的唇,没再看她,而是将目光落在遥远的海平线,好半晌才道:“以前,我这样做,你总会生气,我怕你又生气了。”

“?”

对此,他于沉默中缓缓低下头来,像是要展示给她看一样,轻轻牵起她的手。

明日朝看着他沐浴在月光中,低头,闭眼,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手指,然后又用牙尖浅浅地咬了一下。

她的眼皮突兀地一跳,但是并没有急着收回手,而是平静地问:“这是修复我灵魂的一部分吗?”

“不是。”他答得很干脆。

神明的咬字和吐息都很轻,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拂过掌心,带来细密的痒意。

明日朝终于轻轻蹙起了细长的眉,就如同过去那样,饱含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闻言,他张了张嘴角,一丝空白占据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一时半会竟也答不上来。

明日朝也不恼,而是被逗笑一样,说:“你真笨,既然害怕我生气,那直接说是修复灵魂的一部分不就行了。”

“……你若是发现我说谎,岂不是会更生气?”他的声音无波无澜。

她却笑着说:“但你明明只要哄哄我,我就不生气了。”

他几乎无悲无喜地说:“那是以前了吧。”

沾湿的眼睫一抖,然后才缓缓加深了笑意,她说:“是因为我说自己不爱你了吗?”

就此,一种略带寂寥的缄默突然从他身上漫来。

他的金发在月光中细微地晃动,有某种单薄的光影堆积在他的眉梢间,在海风的吹拂下摇曳。

她突然就觉得须佐之男好像其实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少年。

或许,他的底色永远都还是那个孤单又沉默的孩子。

她柔软地笑了起来,在他的支撑中支起上半身,然后将脸颊贴近须佐之男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

他总是有心跳的。

与八岐大蛇不同……

就像普通的人类一样,令人安心的心跳。

神纹上金色的光影掺着月色,随着她安静的顺从,自他的身上踱至了她的脸上。

她的脸在那样晃荡不定的光影中显得异常苍白,仿佛所有的光亮都聚集到那张年轻而又疲惫的脸庞上。

她说:“须佐之男,我曾经在寻求你的时候,找到了一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他对此微微一愣,低头看来的时候,明日朝从他的脸上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眼神。

在那片秋夜的麦田里,她看过那样的目光,那么的动摇,那么晃荡,又是那么脆弱。

但她依旧在说:“他就比你坦率大胆得多了。”

……其实,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须佐之男的了,甚至有些分不清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只是偶尔,会突然想起那个被她杀死的须佐之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将其当成一场不愿回首的噩梦,每每想起都觉得胸口发疼,痛苦得喘不上气。

但是,细细回想,有关于他的画面却总是相当鲜亮明媚的,那些好像还没那么久远的记忆中,他生动青涩的声音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清亮,在时光的尽头回响。

有时候,蓝天白云下,清风吹扬飘落的绿叶,他会握着一朵从山野间摘来的雏菊花,低垂着羽毛一样的睫毛,任由灿烂的阳光蹁跹在他瓷白的面容上。

纤瘦的少年噙着淡淡的笑,眼睛和鼻尖被日光照亮,而她像一只只能窝居在黑暗中窥探太阳的怪物,看着他带着残余的温度,小心翼翼地融入她所在的阴翳中。

「明日朝……」

「你喜欢吗?」

那些微凉的五指会借着将花递进她的手心时趁机卡进她的指缝,扣住她的掌心。

脆弱的花枝在彼此交握的虎口罅隙里摇晃,他总是大胆地、试探性地倚在她的肩头,漂亮的眼睛像无辜的小猫,上抬着观察她的表情,然后一点一点地任由自己的头颅从她的肩膀滑落,顺着她披在身后的长发的弧度往下,隔着衣物,沿着她背脊的走势,落到腰间。

往往那个时候她就会阻止他。

他似乎真的很想明白她口中的爱是什么,为此甚至甘于在她身上冒险和探索,他说他第一次听闻「爱」这个字眼和概念来自于人类,脆弱的人类创造了这个连他全知全能的父神都不曾知晓的奇迹。

他还说过:「明明我不需要食物,可是吃下人类递来的食物却会觉得腹部变得暖暖的,明明不觉得冷,但是被他们为我燃起的火光照耀时,眼眶为什么会觉得温热湿润?同样是声音,可是大家欢笑的声音为什么就那么令我畅快?我一开始不懂,但我不想这样的感觉消失,我就是为了守护这样的人类才站在这里的,我得承认,我追寻那样美好的感觉,就像你们畏冷的人会下意识追寻温暖的火光一样……」

遥远的记忆像春日的小鹿,跌跌撞撞地奔来。

时至今日,明日朝才像理解了那个少年一样,终于在月夜的大海中,像冷着了似的,赤|裸地攀着须佐之男的身体,贪婪地汲取那份温暖,颤颤巍巍地说:“他说他爱我……或许,他其实并没有说谎……”

“我曾经也说过会永远爱着他……”

鎏金色的眼眸倏然一动,发间悬浮的耳坠在晃荡,她这样的言语转瞬就淹没在须佐之男突然低头压来的唇齿间。

海浪涌动的涛声一阵又一阵。

她昳丽的面容倒映在眼底,空白的音节从被掠过的、柔软的唇珠间漏出:“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

耳边,有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与之重叠。

遥遥的,又好像很近,从眼帘的尽头,又好像近在耳边,那是儿时反复出现在梦中的呼唤。

那些久远的梦境中,年幼的他追随着谁的身影穿越绿意遍野的森林,跑过风雨欲来的芦苇荡,最后看到了金黄的麦田。

饱满的穗粒摇曳,远山的蜻蜓乱飞,静谧的夜色在梦中发愁,天上的月亮被云层隐匿。

他伫立在金色涌动的大地上,掀起金色的眼睫,月光中,有看不清脸的少女在秋天遍野的麦海中朝他伸出了手。

翻飞的白衣,漆黑的长发。

像花一般绽放的、火红的裙袴。

陌生而缥缈的笑声从梦境的深处传来。

仿佛要看清她的面容一样,梦中的自己奋不顾身地朝那里奔去。

属于人类少女的言语热烈得像一团灼烧心间的火焰。

「我爱你……」

……是谁?

「我还是爱你……」

……你是谁?

「我就在这里呀……」

……不要走。

「过来抱抱我吧……」

那些伸来的五指,纤细而溃烂。

但是,并不觉得可怕。

相反,某种微弱而隐秘的渴望、期待和欢喜像缭乱的风,穿过了他伸出去的掌心。

有时候,黑暗中透出的一点光比黑暗本身更加可怕。

从未渴求过什么,自诞生起就背负饱受忌惮的罪名,也不曾感受过高天诸神的善意,自有记忆以来就是孑然一身、空无一物,连自身存在的意义都不知道,百年来的孤独附骨如疽,空白的、扭曲的寂寞如影随形。

因此,第一次听到有人那么直白又热烈地说爱他时,哪怕尚未明白「爱」为何物,哪怕那只是虚幻而不真实的梦境,甚至是不存在于此间的影子,也无论如何都想要抓住。

就像寒冷中的野兽下意识追寻温暖的太阳,就像趋光的飞蛾本能地扑向毁灭的火焰,不懂爱的神明懵懵懂懂地追寻着,空无一物的心脏第一次萌生出渴望。

就此,他的灵魂仿佛脱离那副属于神明的躯壳,他的意识驱使他挣脱逃离自诞生起就禁锢此身的高塔,从高天之上坠往熙熙攘攘的人间。

那是他最初的私心。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美梦。

春水泛着涟漪,绿意盎|然的枝头绽放出生命力,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花朵含苞待放。

无法视物的人类女孩,稚嫩,纤细,美丽,比最漂亮的花枝还要柔软,也比最渺小的草芥还要脆弱。

她总是紧紧牵着他的手,信任依赖般地倚靠在他的怀中。

只属于他的、第一个说着喜欢他的生命。

为了她学会煮食做饭,为了她每天都风雨无阻地去摘花,不管在干什么,去到哪里,不管身边有多少人,都想要听到她的声音,见到她的笑容。

曾经空荡荡的胃在懵懵懂懂间已被什么填满,从灵魂深处凿出的泉眼涌出温热的水,将跳动的心脏泡软。

但是,从未有过的饥饿感也随之而来。

那些未尚明确的、没有名字的感情,化作怪异而涌动的欲望,日夜支配着他。

——好饿。

张开唇齿。

——好饿。

轻轻地咬下去。

——好饿。

从指尖,到腕骨,一点一点地沿着纤细白皙的手臂往上啃咬。

——不管怎样都觉得不够。

弧度分明的肩头,形状漂亮的锁骨,柔软纤长的颈项,笑起来时嘴角会浅浅地陷下去的唇珠。

——无论怎么索取都无法满足。

但是,除此之外,她还会生气,所以要在她醒过来前,轻轻地、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用神力拭去那些夜里才存在的、斑斑点点的伤口和痕迹。

……就像刚才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之前18章朝与奶须那个r18的梦并不是没有缘由的【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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