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街市看花灯,我许久未出去。”瑶光手中食盒甸甸,她站在禅椅边,也不妄动。
男子垂眸扫过她提的食盒,“放下。”
瑶光乖巧照做,将食盒置在一旁的食案上,又低眉顺眼地走来。高绾的云鬓上饰一月桂花钗,耳上戴月兔耳坠,身上的衣裳亦是杏黄色刻丝玉兔纹锦袍。
她挨着男子坐下,耳坠轻拂,白皙的耳垂有些发红。男子伸出一指掂起那玉兔状的耳坠,“打扮作这样,就是为了去街上看花灯?”他语气似缓和不少。
瑶光点头,杏眼似盈了秋水,她抬眸:“嗯,特意配的。”顿了顿,“大人,您先前允了的……”
他方才瞧着愠恼,别是又反悔了。
男子望着她,“嗯,是允了。”他生疏而缓慢地取下少女的耳坠,“记得早些回来。”
……
乌金坠地,暮色四合。
整条仰神大街却人满为患,天光尚残,街道两边已经挂满各色花灯。舞狮灯、骰子灯、关刀灯、龙凤灯……简直百花齐绽,教人都看不过来。
瑶光只在夏日时与尹妙筠瞧过一回如此繁花似锦的街市。那回是明灯千盏高高挂在灯架上,今次不及上回璀璨明烈,却更有烟火味。
今夜段怀悯放她出宫,她已十分满足。灯火如昼里,瑶光身侧并无人,只有后头跟着追风和晚衣。
她带了钱袋,一路买了不少零嘴、物件,她想带回去送给宝来、豆蔻,还有宫里其余宫人。民间的玩意儿在宫里并不多见,图个新鲜。
追风人高马大,他怀里抱的东西越来越多。不知不觉,走至仰神大街的尽头,前面就是江边码头,亦是灯火辉煌,有不少小贩在卖花灯、木雕等各色小玩意儿。
瑶光兴致甚好,她几乎每个摊位都瞧了,最后买了一块的桃木牌,还请摊主刻了字。
“神女刻了什么?”
瑶光将桃木牌揣入怀里,莞尔道:“算是一件谢礼。”
她堪堪说完,却猛然瞧见前头人群里有一极为熟悉的身影,娇小敏捷,跑得极快,极快地蹿入一艘酒船内。
那是,尹妙筠?
瑶光诧异,旋即马上明白过来,今夜尹家要离都。
今晚确实是个好时机,江上不少酒船笙歌艳舞、踌躇交错。混在其中,应当不难逃出城。
“神女,你在瞧什么?”追风忽而问道。
他整晚都未说话,猛地开口,瑶光都有些不适应。她摇摇头:“没什么。”顿了顿,“追风,你和晚衣能在此等我一会儿吗?我想……净手。”
晚衣道:“奴婢陪您吧神女,这里人杂,您也不知哪里有花房……”
“神女,你去吧。”追风却将她的话打断,他抱着一堆物件,直勾勾地看着般般入画的少女,“不过,一定要回来。”
瑶光愣了一息,随即点头:“嗯。”
江边亦是熙熙攘攘,瑶光没想到追风那么容易松口,她边走边回头瞧,确认他没有盯着自己后,才飞速地奔上那艘还停在岸边的酒船。
“谁!”一个极为惊恐的男声大喝着,如昼火光里,瑶光见甲板上站着一蓝衣公子,正是尹容衍。
她赶紧做了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小声些。”
蓝衣公子眯起眼睛,似才认出瑶光,他惊道:“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
“先不要说那么多。”瑶光低声道,“你们晚些再走,现在东边有官兵在查船。”方才她一路从那边过来,注意到的。
酒船还有一个名字,妓船。是供人做什么的地方不必赘述。而这艘船人丁寥寥,只怕难以逃过官兵的法眼。
尹容衍愣了一会儿,才点头:“我知晓了,谢谢。你……”这富家公子似消瘦许多,他盯着面前的少女欲言又止。
“那我走了。”瑶光淡淡地说,她恐追风怀疑,还是赶紧离开。
“赵麟芷?”又从舱里走出一妙龄少女,是尹妙筠,她惊道:“为什么……”
“我只是路过。”瑶光一听声音,堪堪转身,解释道,“方才看见你急匆匆地上来,知是你们……反正我先走了。”
尹妙筠刚刚是下去给祖母买糖,祖母已经神志不清,方才忽然嚷嚷要吃糖,她心疼的紧,只有冒险下去买了麦芽糖来。
“我只是提醒你们东边有官兵搜船,晚些再走吧。”瑶光说完,忽而有些沮丧。
经此一别,或许此后再也见不到尹妙筠了,她还记着去青云观时,尹妙筠带她骑马,于山林间驰骋。
那时的尹妙筠好似孟夏夜晚的星辰,璀璨明耀。而如今的她,形容枯槁毫无光彩,再无那肆意张扬的笑靥。
“……要去见见祖母吗?”尹妙筠沉吟片刻,忽然说道。
“……好。”
……
此船不大,不可避免地,瑶光碰见了尹家诸位,包括尹父和谈氏,他们一见瑶光皆是一脸骇色。
还是尹妙筠道,行水路出逃的事,是瑶光提之。
他们这才似松了口气。可仍旧对瑶光心有戚戚,也未多言。
尹妙筠带着瑶光来到东边的舫内,里头还算宽敞。尹家老夫人倚在竹床上,一嬷嬷正用筷子挑着麦芽糖喂她。
“好吃,甜的。”尹老夫人神思恍惚,面上带着孩童般地笑,“再来,再来。”
尹妙筠命嬷嬷出去,才对瑶光道:“家中恶事频发,瞒不过祖母了。她就变成了这般。”说着红了眼,“不过她不知你的事,只当你没了。”
瑶光轻拍身侧少女的背,哑着嗓音道:“我跟她说会儿话。”她回宫后,未细思尹家的将来,或者说她不敢去想。
若非惊闻尹妙筠遭掳,她或许再也不会见尹家人了。尹家虽利用她,可她也并不恨。
起码尹妙筠和尹老夫人是真心待她的,即便是……尹容衍。曾经亦是舍命救过她。
她不该这样的。
瑶光走至竹床边,唤了声:“老夫人。”她无颜再唤祖母。
尹老夫人浑浊的双目盯着她瞧了一阵,长长地“哦”了一声,又猛地抓住瑶光的手:“你是我幺孙的媳妇儿,可你不是去了吗?那么年轻就去了……是尹家对不住你,都是海儿娶的憨妇,竟去害你!”
“……尹家没有对不住我。”瑶光回握尹老夫人满是皱褶的手,“莫气恼。”
“好,好孩子啊。”尹老夫人喃喃道,“不过那个憨妇也没了性命,行十恶者,受于恶报哪。”
“……”
待与老夫人说完话,瑶光才问尹妙筠苏氏何故没了。
“你不知?她前些日子被召入宫,因行为不端,杖毙了。”
“……”
瑶光尚未及再思,就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人呢,搜船!”
瑶光僵住,官兵竟来了。
她立在甲板上未动,眼睁睁地看着几名官兵持剑走上来。
为首者生得黑壮,他踏上这艘酒船,察觉静悄悄的,正觉有异,却猛然瞧见甲板上盈盈立着一名少女,其貌绝世恍若天人,登时两眼放光。
“呦,你们是哪个楚馆的,藏着这等尤物。”他说着,不自觉地凑上去,“下回,小爷我一定赏脸过去。”
尹容衍闻声出来,见状急道:“官爷,她,她是我的远房表……”
官兵冷哼一声:“你表什么表?”
“官爷,奴家是艳春楼的,因被这位少爷包下一个月,他……吃醋。”瑶光垂首笑道,“官爷莫与他计较,他是个痴傻的。”
为首官兵一听洋洋盈耳之音,十分受用,登时又忘了方才的不快,摸着络腮胡子:“想不到艳春楼竟有这等绝色,叫什么名儿,爷下回肯定去寻你。”
“白芷。”瑶光胡诌了名字。
“好名字,好听的。”黑壮男人握住她的手,“下个月爷定去光顾。”
“……奴家恭候。”瑶光强忍着反胃道。
“不过此船这么安静?就你们两个姑娘?”那人又狐疑道,正欲命人搜船。
“官爷,这不是没开,人都没来齐呢。”瑶光笑道,说着她将她钱袋塞到其手里,“祭月节官爷还要当差,这些就当奴家请你们吃酒,到时记得来艳春楼找奴家。”
一番交涉,那官兵极为受用地拿着钱袋带人离去。
“赵麟芷,你好生聪慧。”尹妙筠有些不可思议。
瑶光则瞧着那些官兵远去才卸下紧绷,她正欲与尹妙筠兄妹告别。却忽然一阵剧烈的晃动,江水滔滔。
船启航了。
尹容衍朝后头大喊:“谁让你开的船?”
那头艄公道:“我见官兵走了,就……”
“快回去!”
“可是二少爷……”
后头仍在吵嚷着。瑶光却伫立在甲板上,金风卷着江水的寒彻袭面而来,将她裙裾吹得乱舞。
澹澹江水边人潮如急流退散,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银甲护卫,其徐如林站作一排,拉弓架箭。
少女惊骇未消,又瞥见一抹白色身影,她浑身血液逆流,灵府骤停。
男子身后是花影烛火、明灯千盏。此刻他拉弓如满月,一身月白色锦袍衣袂翻飞,裹挟着凛冽寒意。
他……
白虹贯日逆风而来,少女什么也没看清,只觉有一阵雷电从耳畔掠过。月桂花簪的珍珠串颓靡地砸在脚边……
回头,桅杆被木羽箭恶狠狠贯穿,龟裂得几近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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