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鸦雀无声,兽耳三足香炉内紫烟袅袅,云雾缭绕。
锦衣男子端立着,他单手后负,朝跪在地上的青衣人冷然笑道:“承认得爽快。”
“国师大人。”卫潇叩首,“下官散播实为大人着想,彼时贤王身死,其余党大肆搜寻聊关郊外。下官实在忧心不已,才放出消息,令贤王余党松懈。”
“是吗?”段怀悯剑眉轻抬,“那还要多谢你。”
卫潇不言,只伏在地上。
乌木沉香的香味满盈殿内,此为安神之用,卫潇此刻却毛发皆竖。
那晚燕羽潜入宫中他早有察觉,是他故意引其劫走神女米氏。他知米氏与燕羽早前就有首尾,且她暗自服用麝香避子,不必细想,也能猜到米氏并非甘愿为段怀悯姬妾。
然段怀悯对其情之所钟,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故而他想以神女被劫,逼段怀悯失神丧志,如此才能更好地为周祐樽笼络朝臣。
而他没想到的是,短短几日间,段怀悯为救出神女率军与贤王开战,两军鏖战至天明,皆损失惨重,故双双停战。
然此战期间贤王身死,段怀悯失踪,多日杳无音讯。
朝堂更是狐裘蒙戎。他心道段怀悯不尚武,身体并不健硕,风饕雪虐里失踪,大抵生机无望。
简直是天赐良机。他才寻人在坊间散播国师已死的消息,又以周祐樽之名笼络朝臣,他卫家百年世家,在朝为官的门客众多,加之传言段怀悯已死,其拥护者如一盘散沙,已有大批人愿效忠周祐樽。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段怀悯竟还活着。
他敢兵行险招,自然留有后手,本欲鱼死网破,然段怀悯回来后却只在荧惑神宫安养。
原本他心存几分侥幸。或许不必仓促动手,可今日还是被传唤。
大殿长久的寂静,卫潇感觉那香炉中的香似乎燃尽了几番。
方才听听面前站立的男人道:“你退下。”
……
卫潇踏出荧惑神宫,走下三十三层玉阶时,仍觉心如擂鼓。茫茫大雪,他竟觉衣衫后背浸湿。
走在漫无边际的宫道,他犹感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心府。不,段怀悯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他,想做什么?
动手,今夜就要动手!
他加快了步伐,朝麒麟殿去。浓重的夜色里,有一顶奢华的轿子徐徐而来,他本无暇去管,那轿子却停下。
满面黎绣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明艳的美人脸,雍容璀璨。赵灵犀柳眉微蹙:“潇表哥,雪夜风寒,你怎独自在外?”
卫潇比她年长七岁,赵灵犀与这个表哥并不熟稔,并且因其身子孱弱,永远瞧着病恹恹的,她甚至有些厌恶。
她停轿自然不是关怀他。卫潇前些日子所行之事她从一闺中密友处有所耳闻,那友人的夫婿曾是卫家门客。
彼时适逢段怀悯生死不明。
赵灵犀曾经对段怀悯有极烈的爱慕之情,可他却因自己谋害米瑶光,就令她入宫为妃。
那丝少女心意早已消磨殆尽。
可做帝王妃嫔也不似料想中那般不堪。相反地,因她容姿艳丽,于房中之事热烈,后宫又无对手,轻易就俘虏了周祐樽心神。
从昭仪荣升贵妃。
她知道自己只需诞下皇子,后位就是她的,她的儿子就是太子。
可周祐樽那蠢笨之人不值得她冒着走鬼门关的危险生孩子。所以她又设局令堂妹赵玲珑入宫。
原本一切顺遂,可最后赵玲珑历经磨难生下的大皇子也薨了,被周祐樽亲手掐死。
赵灵犀早知周祐樽食无垢天至昏聩疯癫,其人已废。她对其并无感情,只是若没了他,自己便再不是贵妃。
故而几日前赵灵犀得闻卫潇帮周祐樽拉拢朝臣,并未去管,甚至亦期盼着段怀悯身死。
米瑶光被燕羽劫持那晚。赵铉与赵羿也跟着段怀悯去,只是当晚赵铉因帮段怀悯在雪地里寻桃木牌,受了冻,染上风寒病倒了。
赵羿唯有连夜带着父亲回来。
“姐姐,段大人那晚为寻一块桃木牌钻到了马车底下。与素日派若两人。我猜那木牌是米瑶光所赠,她根本是给段大人下了苗蛊吧。”赵羿在段怀悯失踪后,曾来过宫里,“他还欲以虎符交换米瑶光,根本是疯了。他就是寻回来,估计也痴傻了,怎么追随他?”
赵灵犀听在耳里,她未想到曾经自己心中那个如神祇远离尘埃般的段大人竟能为一女子失了理智。
简直,荒谬。
她更加盼着段怀悯身死,然而没过几日他就平安归来,连带着米瑶光。
赵灵犀知道,卫潇逃不掉了。而卫潇是她的表兄,父亲又不得段怀悯重用,此番赵家恐怕也要遭逢大祸。
今晚她听闻卫潇被段怀悯传唤,才匆忙出行。恰好碰见已经出来的卫潇。
“赵贵妃。”卫潇即便在危难之际,仍旧规矩地行礼。
赵灵犀斜睨着他:“潇表哥,你……没事?”
“臣下无恙。”卫潇作揖垂首,玉鏻簌簌而落,他发上覆满霜雪,眸光微动,“赵贵妃深夜出行,又有何事?”
……
已是两更天,荧惑神宫仍旧辉煌如昼。瑶光置下朱砂笔,有些疲倦地伏在案上,“大人。”她唤道。
“我乏了。”堆积如山的奏折,即便只是照着段怀悯所述去批注,她也累得手抖。
段怀悯斜倚在一旁的禅椅上,他轻轻置下奏折。伏在书案的瑶光鬓若堆鸦,姣容未施粉黛,明珠生辉。
这几日待在宫里,不必风吹日晒,凡事亦有人侍奉。瑶光憔悴倦容已然消逝,连总是红彤彤的手亦被香膏、沤子将养好,恢复白皙洁净。
只是此刻她的柔荑沾染上斑驳朱砂,辉明灯火映照之下,好似伤了。
段怀悯攥着她纤细的手腕抬起,轻轻揉捏,“今夜想歇在哪儿?”
瑶光抬眸望着专注于为自己案抚男子,他重伤未愈,比从前更为瘦削,鸠形鹄面。所幸食了几日药膳补物,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回寝殿吧。”瑶光坐直,一缕发丝从鬓间垂下,她轻抿薄唇,想问段怀悯为什么不处置卫潇,可思及他不喜自己过问朝堂之事。
“大人伤口未愈,我还是睡在罗汉床吧。”
前几日段怀悯不愿她睡在别处,只好又同衾而眠,本来也无事。可昨晚,她睡得朦胧间,臂膀捅到了他的伤处,疼得他呼出声。
直接将她惊醒。黑灯瞎火,她胡乱摸到了男子的胸口,浓烈的药味里,灵府急走。她急得要唤御医,却被段怀悯制止,只道是无碍。
虽然确实无甚大事,可瑶光并不想再受惊吓了。
男子手上动作蓦地滞住,星眸里沉淀着道不清的情绪,“那我也睡罗汉床。”
“……你伤还没好,再被磕着碰着怎么办?”瑶光责怪道。
女子眉间颦蹙,昏黄的光火映照,那缕垂下鬓发的幽影拂过脸颊,敛去了她那股仙灵之韵。
好似寻常人家的年轻娘子,被夫君惹恼了,面凝嗔色。
段怀悯扬起浅笑,捉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离离伤我,甘之如饴。”
“……”
……
瑶光回宫后,几乎与段怀悯寸步未离。倒不如说段怀悯不愿与她分开。
当夜二人回到寝殿歇下,临睡前段怀悯又欲擦洗,然瑶光实在乏累,唤来宝来替她。
若以往,段怀悯定然不允旁人近身伺候。
历经那番寒雪,瑶光在那茫茫雪地间以瘦弱的身子拖行他那么久、那么久。
在悯生寺里,亦对他不离不弃。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换药、用膳、擦身……
他无比贪恋着她待自己的好。
可他也清楚,瑶光并不是心甘情愿回宫。
她甚至也不想嫁给他,不愿与他共赴白头。
段怀悯不会真的惹恼她,故而他任由宝来擦洗了身上。那滋味并不好,内侍总是笨手笨脚,没轻没重,他念着瑶光在场,才未发作。
他终于有些迫切的希望这伤康复,起码能自行沐浴、用膳。
宫人伺候二人洗漱,就退下了。
瑶光单独躺在罗汉床上,与段怀悯隔了几丈远。殿内未留一星灯火,满目漆黑,她听着那边没有动静,以为段怀悯已经睡去。
受伤后,他总是入眠极快,也常午憩。御医说,国师伤重失血,气血亏虚,须静心安养。
密林雪夜,皓白的衣裳被染做刺目的赤红,浓烈的腥味,鲜红滴落在雪地,触目惊心。
那晚的情境,刻饥刻骨。
甚至这几日回到宫里,瑶光仍旧会做关于那晚的噩梦。她梦见自己费劲全力也无法从那匹死马身上拔下箭羽,眼睁睁地看着段怀悯死于贤王利刃下。
她尖叫,最后惊醒。
“离离。”
黑暗里,忽然听见一声沉沉的呼唤。
将瑶光从思绪中抽离,她朝那边望去,尽管什么也瞧不清。
“大人,何事?”
“这几日,待在宫里可还习惯?”
“……大人问这个做什么。”瑶光翻身侧卧,她被他禁在宫里那么久,这会儿倒关心起习不习惯了?
迎接她的,却是一片寂静。然又听见步履声,她隐约瞧见修长的身影立在榻边。
“大人?”
她本欲坐起,可段怀悯却蓦地蹲下。
外头窗边的树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了枝,发出巨大的声响。
“离离,你还想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