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因宿醉而同样留宿孔雀庄园的洛池顶着鸟窝般的蓬乱头发，火急火燎冲到时桢面前痛苦忏悔：

“时桢，好兄弟，我对不起你。”

“你背着我偷偷学习了？”

“比这还恐怖。”

洛池抹了一把脸，看着窝在椅子上认真啃面包的时桢，语气凝重，

“昨晚列蒙殿下忽然来问你的名字，我不放心，正好喝多了，不知怎么脑袋一抽，发简讯向我一个不怎么熟但在中央厅工作的堂哥打听消息。”

时桢将最香甜柔软的面包心咽下去，顺手拿起桌上的牛奶抿了一口，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忏悔的。

“关键是我那个哥吧，人送外号‘帝国小喇叭’，他知道了就等于整个帝都都知道了，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上，当初他泄露我带头约群架的消息也只花了一小时……”

洛池越往后说声音越小。

那场群架最终当然没打起来，相反，他被他老爹揍得卧床半个月，成了全帝都的笑话，从此洗心革面低调做人，混球小霸王的苗头被扼杀在萌芽中。

“应该不至于，毕竟另一个当事人是列蒙殿下。”

时桢淡定地将玻璃杯里的牛奶喝干净。

“就算他不往外传，列蒙殿下现在也肯定知道了。”

洛池痛苦地皱眉，恨不得拍死自己。

帝都有一半以上能传的八卦都是从洛熠那张嘴传出去的，至于不能传的另一半，分享欲旺盛的洛熠一定会告诉列蒙。

因为列蒙殿下一定不会往外说。

“可要是因为这件事，列蒙殿下对你印象不好怎么办？”洛池一个人焦头烂额。

时桢自己倒不怎么在意，安慰他：“不会，列蒙殿下看起来不像小肚鸡肠的人。”

*

从孔雀庄园离开，告别洛池后，时桢将昨天熬夜书写的报告整理好，乘坐列车前往金雀花研究所。

合金打造的地下实验室里，十几个研究人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断输入数据，推演与星兽作战的战争模型，丝毫没有注意到外来者的闯入。

时桢安静地站在角落等了一会儿，阿尔伯特教授终于出现，但他没有立刻接过时桢提交的报告，反而不客气地指挥他在实验室里四处打下手。

“麻烦把数据报告送过来！”

“喂，这边来一个推演坐标的。”

“模拟地貌构建完毕，申请第一次亚原子模拟实验！”

“新型武器图纸绘画完毕，申请校准！”

“……”

时桢在十几个研究员之间穿梭，忙得焦头烂额。

他怀疑整理战争档案室只是幌子，这才是对他真正的惩罚。

在一声声催促里，他走到推演坐标的年轻研究员身边，细致观察光屏上成堆的数据，然后报出一个坐标。

“诶，坐标准确。”

那名戴着护目镜的研究员心算片刻，得出一模一样的答案后惊讶回头，拍了拍时桢的肩膀，颇为欣赏地夸奖，

“运算速度很快嘛，你是谁新招的助手，有没有兴趣跟着我，我给你开双倍工资？”

“乔治，这是我的学生时桢。”

阿尔伯特板着脸咳嗽了一声，

“如果你想邀请他来勤工俭学，记得给出一份不错的薪水。”

“那当然，如果这位时桢同学愿意的话。”乔治又拍了拍时桢的肩膀，继续演算。

又忙碌了两个小时，阿尔伯特教授终于叫时桢来身边，开始翻看他提交的报告。

看完之后，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示意时桢原地稍等，转身进入实验室内一个金属舱门中。

再出来时，他手里多了一摞半人高的厚重书籍。

“下次提交报告之前把这些书看完，提交读后感。别想耍滑，我会认真检查。”他严厉地强调。

“教授，这会不会……”太多了一点。

“放心，下次提交报告的时间是两周后，不会耽误军校的荒星选拔赛。”

时桢刚准备说荒星实践只有一周，猛然听见选拔赛，瞪大了眼，解释道：

“教授，选拔赛是为了选出参加帝国联邦联合军演的队伍，名额有限，只接受精神力a级以上的学生报名。”

他的言下之意是凭自己仅有b级的精神力还不够格。

阿尔伯特像在谈论天气一样说：

“每个军团长手里都有一个内推名额，我已经提交了推荐你作为指挥参赛的申请。”

这次时桢是真的错愕了。

内推很珍贵，就算拿出去卖也能卖出天价，他搞不懂阿尔伯特教授这么做图什么。

“教授，我……”

“好了，回去好好准备吧。以后课堂上少睡觉。”

阿尔伯特教授把书递给时桢后没有再管他，扎回实验室里继续忙碌。

时桢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金雀花研究所。

等他思虑重重地坐上星际列车，光脑提示他的学生账户里多了一笔转账。

汇款人是阿尔伯特，备注则仅填写了两个字——工资。

打杂一下午的工资，足以媲美他目前一个月的生活费，正好可以把捡破烂的时间用来看书。

时桢看着这笔转账，心情复杂。

*

“所长，原来刚才那个小同学就是你内推的学生？”

等时桢离开后，忙完手上任务的乔治凑过来，随口感慨，

“想不到作战系的学生脑子也那么好使。”

“他就读指挥系。”阿尔伯特纠正。

“嗯？指挥系的就读门槛不是a级以上精神力吗？”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由于指挥战役需要高水平统筹决策与信息处理能力，长时期处于高压状态，精神力低于a级的指挥官会感到吃力，造成决策延迟卡顿。

一场战役里，出色的指挥官往往能极大降低队伍的伤亡率，反之则会造成不必要的耗损。

“是啊。”阿尔伯特教授陷入回忆，

“当初在入学考核时，他展现了极其优秀的指挥布局能力，哪怕精神力只有b级，但大脑算力却不弱于普通a级，甚至隐隐反超。所以在决定要不要招收他时，我犯了难。”

“那最后是什么让您下定了决心？”

“是他的笔试论文。尽管瑕疵不少，风格激进刁钻，爱剑走偏锋，但如果你看过，就会发现他真的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

“我甚至在他身上看到了陛下年轻时的影子，帝国需要这样锐意进取的年轻人，最终与我一起评估考核的另外三个教授一致决定对他进行破格招收。”

“像陛下吗？”

乔治想到自己与那位陛下唯一一次见面，自王座上漫不经心投下的一缕目光，缩了缩脖子。

其实陛下的目光和面孔是怎样的他早已忘却，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是他因紧张和敬畏而失律的心跳，震耳欲聋的心跳。

“还是第一次听到您对一个人有这么高的评价呢。”

*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抱着书籍回到住处后，时桢盯着学生账户里的一串数字，神色显得有几分凝重，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思索着，

“难道他洞悉了我的秘密？”

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他干脆召唤随身光脑，让sl2024帮他一起想。

光脑中传出的明快女声含着笑意：“据我观察，你没有表现出任何破绽。”

“既然这样，那他能从一个贫穷学生身上图谋什么？我在军校的表现并不惹眼，成绩不高不低，出身更是差到令人发指，上课睡觉按理说也该给人不学无术的印象，就连当初考进第二军校指挥系，也是组织开了后门……”

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精神力不达标的他能被录取。

简而言之，他是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也许他只是不忍心看见自己的学生终日捡破烂为生，有意培养你并不计回报呢？”

时桢愣了一瞬，眼神古怪地看着sl2024：

“你一个暗黑杀手组织里出来的光脑居然和我谈真善美？”

“时桢，你不信他？”

sl2024将声音放低。

时桢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掩盖他眼底的情绪，唇畔的笑意却重新显现：

“你的试探太幼稚了，相信真善美、还容易被真情打动的杀手不在这里，在墓里。”

“哦，当然，前提是他们能留下尸体且有人愿意费力气埋他们的话。”他又刻薄地补了一句。

过往枪炮丛里打滚的经历告诉他，恶意可以是无缘无故的，但好意却不是。

他并没有天真到认为世上除了父母以外，还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

当这种事真的降临时，怀疑一切是最能提高生存率的选择。

“那你觉得他图你什么？”sl2024问。

时桢语塞。

他往硬邦邦的床上一倒，破罐子破摔：

“不管他图什么，反正荒星选拔赛上我一定不会赢，我连队伍都没有，甚至连军校生的身份都是幌子。”

虽然在学校里听课打瞌睡，和同桌逗趣抢饭的日子偶尔会让他忘记自己的身份，但当回到阴暗破旧的住处，和sl2024密谋谈话时，他不得不从虚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重新认识杀手099。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灰姑娘的华丽衣裙和南瓜马车都会消失，再一次被打回原形。

他翻了个身，视线落那一堆厚重的书上，久久没有移开，仿佛那是连接着魔法与现实的水晶鞋。

最终，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开始翻看。

sl2024问：“你不怕他有阴谋了？”

时桢回答：“尽管如此，多看书对我没有坏处。”

“我很欣慰你能这么想。”

“你欣慰得太早了。”

“……”

一人一光脑没有再进行对话，房间里只剩电流穿过回路的细微声响以及书页翻动的哗哗声。

“哐当——”

黑夜吞噬白昼，黯淡星光在天际线的缝隙里闪烁，隔壁邻居又一次吵了起来。

这次是因为男人背着妻子藏私房钱。

“女儿明年的学费都没有挣到，你居然敢存私房钱买花，说，这束花是送给外面哪个臭婆娘的！”

“什么，送给我？不管今天是什么日子，老娘宁愿多要一把芹菜也不要这束没用的破花，拿去退掉！”

“……”

时桢再度被迫得知，隔壁夫妇原来还有一个女儿。

但他今天手边除了书籍以外没有可以砸过去抗议他们扰民的东西，于是只好躺在床上，在喧闹声里放空思维。

sl2024见缝插针：“睡不着的话要聊聊天吗？”

“聊什么？”

“家庭，爱情，事业，理想……”

“……真的没有杀手投诉过你？”

时桢觉得这个光脑应该恢复出厂设置。和一个失去人身自由的孤儿聊这些真的合适吗，它怎么不去和骡子聊生育，教哑巴学唱歌？

sl2024不为所动，誓要踩遍时桢痛脚：

“那就从家庭开始吧。时桢，你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呢？”

“……”

乓——

隔壁的骂声愈发刺耳。

时桢捂着耳朵，敷衍地回答：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隔壁夫妇那样的。”

他虽然不记得过去，但也曾在想象中勾勒过无数次自己憧憬的父母的形象：

母亲或许是一个温柔乐观的人，或许俏皮明丽，像个孩子一样，又或许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

父亲可以宽厚和善，可以古板威严，可以沉默笨拙，也可以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男人。

但无论是哪一种形象，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或许不完美，但因为深爱着彼此，于是也爱着身为他们孩子的时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