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时桢的审讯于三天后的清晨展开。

没有黑暗阴森的环境，没有令人神志不清醒的药物，时桢甚至被允许待在房间的床上，连一步也不需要挪动。

审讯他的人是洛池的堂哥洛熠，戴着金丝眼镜的心理专家尚微和另一名为时桢治病的医生在一旁协助陪同。

时桢的手腕被扣上一枚不知功能的金属圆环，他仔细观察上面的纹路，还没等搞清楚圆环的功效，洛熠率先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洛池最好的朋友以及阿尔伯特教授最看重的学生！”

时桢没被他的开场白破防，同样微笑问好：“早上好，您脖子上的伤还好吗？”

洛熠摆摆手，在椅子上翘腿坐下，大大咧咧道：“嗨呀，还得谢你手下留情，没有让帝国失去它最犀利的唇舌，否则今天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了。现在咱们开诚布公地聊聊吧，弟弟，你曾经接受过相应的抗审讯训练吗？”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时桢点头。

洛熠身体稍微前倾，眼中的玩世不恭褪去一点，严肃地说：

“从我进来的这一刻开始，这个房间就已经处于监视状态，我们每个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会被一群专家和智脑拿去详细解析，包括你手上这枚手环，也会实时监测你的情绪波动。此外，由帝国抓获的不少暗域杀手和高层人员也已经招供，你们说的内容会互相佐证，所以，不要试图撒谎，咱们配合一点，说不定还能提早吃上午饭。”

审讯惯用的手段之一就是施加心理压力。这是古老的诡计，但百试百灵。

时桢打了个哈欠，再次点头。

洛熠重新瘫回椅子上，随便起了个话头，天南海北地和时桢聊了起来：

“你觉得第二军校食堂新来的厨子做饭好吃吗？”

“好不好吃不知道，但看饭菜的外表起码让人充满自信。”

“怎么说？”

“给人一种钱真好赚，我上我也行的感觉。”

“你吃过？”

“我不傻。”

洛熠乐了，像个关心弟弟但又实在不太正经的兄长那样问：

“时桢弟弟，不介意我继续这么叫你吧，你为人这么有趣，长得也不错，在军校里有人暗恋你吗？你有没有喜欢的人，说说呗。”

“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时桢看着他，随口答：“别的无所谓，但最好是个哑巴。”

洛熠又拍着扶手笑了起来：“喜欢哑巴你还和洛池做朋友，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全家就他话最多吗？”

时桢没回答，别开了脸。

洛熠继续问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每次都刻意绕开时桢的身世和他战绩辉煌的杀手生涯，仿若这不是审讯，只是一场闲谈。

直到医生以时桢需要休息为由催促审讯结束，洛熠这才冷不丁发问：

“那么，时桢弟弟，你来帝国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想来，但暗域交给我刺杀皇帝的任务。”

“傻子才这么做，你们首领派你来送死？”

“所以他不仁我不义，比起刺杀陛下，我觉得自己反杀他的成功率要高一点。”

时桢隐晦地表明自己根本没打算按首领的要求执行任务。他也确实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杀了首领。

“知道他们为什么派你来执行这项任务吗？”

时桢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他看着洛熠的眼睛，半是回答半是试探：

“从前只知道首领看我很不顺眼，现在有了新的猜测。”

洛熠此时已经起身，闻言咽了一口唾沫，视线紧紧盯着他：“什么猜测？”

“答案很明显，我能住在翡泉宫，而不是监狱，陛下也没有立刻杀我。这说明……我妈妈可能是陛下的妹妹，我和他有血缘关系。”

看洛熠表情扭曲，时桢换个方向继续猜测：“或者她不是陛下的妹妹，而是和陛下的某位兄弟谈恋爱，生下了我……我可能是陛下的侄子或者外甥，远房亲戚，甚至同父异母的……”

“猜得很好，下次别猜了。”洛熠连忙阻止时桢继续出言不逊，“监控在记录一切，陛下会看。”

时桢乖巧地住嘴。

洛熠看着时桢，也不知道他是真没把他和陛下的关系往更亲近的方向想，还是故意不往那方面想，以便自欺欺人。

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关于你的身世，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问陛下。”

时桢根本不打算问，但他确实有事要见维克托一面，于是虚心请教：

“陛下最近都不在翡泉宫里，我该怎么见他？”

事实上，洛熠今早才在书房见过陛下。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关掉监控，伸出援助之嘴，暗示道：

“也许你没见到陛下，只是因为你们作息不同。”

或者说陛下有意地回避。

“谢谢。”时桢弯起眼睛朝他道谢。

“咳，不客气。”

洛熠看着时桢笑起来时唇边浅浅的梨涡，不自然地偏开头。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列蒙口中的“他像一个人”指的是像谁。

知道了时桢和陛下的关系以后，他越看越觉得对方的眉眼间都带着一点陛下的影子，只是遗传自陛下的那种锋利无比的英俊被他身上艺术家般浪漫无害的气质所柔化。但即便这样，洛熠也无法想象西奥琉斯家的人如此阳光开朗的样子。

陛下从来不笑，列蒙殿下成年以后也很少笑过。

时桢笑起来再好看他心底都发怵。

“那么我们明天见，虽然知道你不一定乐意见我，但是没办法，直到审讯彻底结束我们都还得对着彼此聊天。”

房门被轻轻合拢，时桢吃过午饭以后，根据洛熠的暗示抱上自己的被子，去维克托房间门口蹲守。

书房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但时桢自觉身份敏感，怕自己无意中听到什么重大机密，说不清楚，所以非常有眼色地避开了那里。

期间列蒙路过三次，一次尝试把他搬回去，没成功，另外两次一次给他带了小饼干和水果，一次给他加了新的枕头被子还有巨型熊娃娃，造出一个舒适的小窝。

时桢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从下午一直等到晚上，依旧没见到维克托的身影。

翡泉宫书房中，直到皇帝的线上会议结束，列蒙终于敲响房门。

“父亲，小弟想见你一面。”

维克托微微侧身，深蓝制服上璀璨的金色挂饰和徽章在灯下熠熠闪着冷光，那双寒星一样的蓝色眼眸在列蒙身上停留片刻，断然道：

“不见。”

他近期一直忙于解析时澜留下的实验资料，在确定时桢没有问题之前，过多接触与不必要的感情投入只会影响理性判断。

列蒙点点头，但没有立刻离开。

维克托没有去看他：“还有什么事？”

“他在您房间门口筑巢了，一直在等您。”

陛下翻动文件的手指一顿，很快轻描淡写地说：“等不到他会自己离开。”

那个孩子很聪明也很狡猾，知道什么叫做知难而退。或许一两天，或许三四天，只要不去管他，他就不会继续坚持。

“好。”

列蒙感受到了维克托态度的坚决，没有多劝，退出房间。

夜色已深，疾风鼓起窗帘柔软的肚子，似乎有下雨的趋势，陛下依然在书房里翻看文件。

半小时后，他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召唤AI管家爱德华二世：

“他回去了吗？”

爱德华二世生成虚拟形象，谦卑地行礼：“敬爱的陛下，您口中的他依旧在您房间门口，需要下仆为您进行驱赶吗？”

“不必。”

他愿意等就让他一直等着。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翡泉宫中大大小小的翡翠湖泊泛起涟漪，像情人温柔的眼波，书房中部分纸质文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摊开的雪白纸张被一页页翻动。

维克托盯着窗外的雨，不经意地问：

“翡泉宫现在的室温是多少？”

“中央调节系统反馈，宫中温度湿度皆调整为最适宜睡眠的程度，包括走廊、过道、大厅……”

维克托略一点头，没了下文，似乎真的只是随口问起。

“列蒙睡了么？”

“按照殿下的作息，他现在已经睡了。”爱德华二世说完后，又轻声补充，“他也睡得很熟，就在走廊上。”

“把所有走廊的灯光全部调暗，开启睡眠模式。”

维克托最终还是走出书房。

走廊光线暗淡，宫殿的穹顶盖上一层夜色遮掩浮雕彩绘，高大挺拔的身影穿过美轮美奂的雕塑和画像，停在一个房间门口。

时桢蜷着身体，手脚死死扒拉住一只比他还高的黑熊玩偶，半张脸埋在玩偶背上，静悄悄的，睡颜恬静。

还真在他房间门口驻了一个窝。

维克托垂眸看了一会儿，最后弯下腰，准备把门口的路障连人带熊运回路障自己的房间。

他恰好路过，就顺手清理一下，省得路障在门口碍眼又碍事。

他的指尖刚碰到时桢后颈的皮肤，后者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他手腕向后反拧，另一只手去搂维克托脖子，腰部发力坐起，要给他一个死亡抱摔。

他这一套狠而迅猛的连招下来，就连维克托都差点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撂倒，按住时桢后蹙眉问：

“你做什么？”

时桢立刻清醒过来，意识到他现在正处于翡泉宫里，他连忙道歉：

“抱歉陛下，我只是睡相不好，习惯在梦里锻炼身体，绝对没有针对任何人尤其是您的意思。”

“……没必要道歉。”

黑暗里，皇帝的面貌模糊不清，语气也辨不出任何情绪。

他回想时桢几乎是应激反应一样的动作，愣了很久。

久到时桢犹豫要不要进一步解释自己蹲守在他门口真的不是为了特意给他一下时，一只手盖在他发顶上，生疏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回去睡觉。”

时桢动作僵了一下，随即道：“我有事想找您谈谈……”

“明天再说。”

陛下俯身，抬手从他怀里拿过黑熊玩偶，动作自然地夹在手臂间，对另一个熊孩子说：

“跟上。”

熊孩子跟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准备说话，陛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意图再明显不过。

“我暂时不困。”

“非工作时间，皇帝也需要休息。”

时桢理解地点头，但多留了个心眼，问：“那么明天早晨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来找您？”

“九点，四楼书房，给你预留一个小时。”

维克托说完后转身离开。

身后的床上传来吱呀响动。

维克托头也不回地警告：“如果明天早上推门见到你睡在门口，谈话取消。”

“我明白，皇帝是不屑于骗人的对吧。”身后的声音确定般地小声说。

维克托嗯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他回到自己的房门口，仔细打量多出来的小窝。

除去垫了好几层肥厚柔软的被子外，周围还有无数玩偶与枕头垒成的“守护墙”，就算他没有来，真在这里睡一晚也根本冻不着那只路障。

“这是列蒙殿下搭的，要拆掉吗陛下？”

爱德华二世幽幽开口。

“搬到空房间去。”陛下吩咐道，他转身回到房间，开始发愁教育问题。

该如何与时桢相处依旧是他这段时间刻意回避的难题。

比他当年纠集一众反叛军，在联邦的围追堵截下成功离开还要困难。

维克托对如何当好一个皇帝得心应手，但在如何当好一个父亲方面却一片空白。

他在列蒙的人生路上充当引导者与教育者的角色，但在列蒙幼年时期，那些温情与爱是列蒙的亲生父母提供的。直到列蒙父母去世，他才正式被维克托收养。那时列蒙已经渡过塑造性格和心智的关键时期，三观良好，心智健全，维克托最终为列蒙选定的教育方式是把他带在身边不断锻炼，直到他能独当一面。

但时桢和列蒙情况明显不同，他不在正常的环境里长大，从他过往的经历看，幼稚与成熟，心狠与单纯，冷漠与冲动并存于他身上，无比矛盾，也无比棘手。

陛下的父母在他有记忆以前就已经去世，他想了很久，问爱德华二世：

“帝都里有哪些比较熊的孩子？”

“伊利亚特子爵有个儿子，洛熠上校有个堂弟……”

爱德华二世一一列举，然后总结，

“伊利亚特子爵溺爱孩子，把儿子骄纵成了混世魔王；洛熠上校的堂弟从前也熊，后来在他父亲的教育下改邪归正了。”

维克托点头：“安排时间，我明天要见洛军团长一面。”

他依旧不打算与时桢过多接触，只是为必要时做准备。

“遵命，陛下。”

爱德华二世的虚影渐渐消失。

维克托坐于书案前，最终抽出尚微亲自编写的教育丛书《爸爸总能解决》，一边皱眉嫌弃一边一字不漏地翻看。

*

时桢从睡梦中惊醒时挂钟上的时针刚刚指向凌晨五点。他梦到阿莫拉来向他告别，最后拥抱他之后消失在一片白光里，他拼命地往前追，可怎么也追不到，最后一脚踩空，清醒过来。

他清醒后坐在床上，呆呆看着自己的手。

从前时桢偶尔也做噩梦，梦到的大多是黑沉而总是泛着腥气的杀手训练营，他在那里不断地杀死别人，也被别人不断杀死。

那是他最不愿回忆的时光，他曾认为从那里出去以后，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害怕。

但现在它们被新的做梦素材取代了。

时桢推开房门，试图去花园游荡一圈平复心情，刚准备下楼时，他在楼下看见一个熟悉的半秃头顶。

阿尔伯特教授竟然在天还没亮时就赶往翡泉宫见维克托，不重视睡眠，难怪头发都快掉光了。

时桢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准备悄悄溜回房间。他的潜行技术不错，有信心不惊动任何人。

身后阿尔伯特急切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

“陛下，那份实验资料里最核心的部分解析出来了，联系过往的种种痕迹推测，时澜她可能不只是背叛了帝国……”

时桢脚步一顿。

“她背叛了全人类。”

作者有话要说：诈个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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