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关门声响起的同时,黑暗里,抱着黑熊睡着的时桢睁开双眼,定定看着床头书桌模糊的轮廓,直到双眼完全适应昏暗的光线。
他现在可以确定,维克托面对他的时候会有一点点心软。
心软会让人暴露破绽,而狙击手最擅长的事就是针对敌人的破绽进行精准打击。
他翻身下床,打开房门。
仿月光的柔和光线充盈在走廊间,铺着绵软厚地毯的道路向前延伸,维克托书房的灯光从门板缝隙倾泻出来,显得很安静。
确定维克托还没有睡之后,时桢放轻脚步走到翡泉宫的厨房。
半个小时后,他端着一盘烤好的曲奇和热牛奶,雄赳赳气昂昂,准备去讨好维克托。
书房的大门在他按响门铃之前自动打开。
时桢略微惊讶,随即淡定地走了进去。
事实上,从时桢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起,维克托就实时掌握着他的动向。一方面预防他出什么事,一方面也防备他又憋什么大招。
看到时桢去厨房,花半小时亲手烤好一碟小饼干,他也只是以为熊孩子半夜饿醒了,下去找吃的。
直到时桢端着小饼干和牛奶来到他书房门口。
陛下一边处理公务一边操控书房大门自动打开,并没有多看时桢一眼,也没有再次重申不许在他书房里吃东西的命令。
“晚上好,陛下。”
时桢将小饼干和牛奶放在书桌上,拖过那把他常坐的椅子坐在维克托对面,
“长时间办公容易使大脑疲惫,您要尝尝我亲手烤的小饼干吗?”
所谓“亲手”,指的是向厨房AI描述希望做出的曲奇的形状效果,等AI完成模具塑形将饼干送入烤箱后,再由他亲手按下烘焙的按钮。
但时桢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亏心,他看着盘子里黑天鹅样式的曲奇,心想维克托那么注重礼仪的一个人,不允许他在书房里吃东西,自己肯定也不会吃。
等维克托拒绝后,时桢可以今天先吃一半,另一半留着明天去黑魔王面前吃,看他一口一个黑魔王,那只脾气暴躁的胖天鹅一定会气死。
他的讨好主要在于陪维克托熬夜。
“下次不允许把食物带进书房。”维克托不轻不重地批评了一句。
反正时桢已经知法犯法很多次了,明知口头教育对他没用,维克托也并没有采取实质性措施制裁他。
虽然这么说,他到底没有辜负时桢的心意,拈起一块仰天咆哮的黑魔王曲奇尝了一口。
味道还不错。
时桢看他真的吃了,瞪穿眼珠子。
维克托三令五申不许他在餐厅以外的地方吃东西,自己却明目张胆地犯规,是不是太双标了!
他有充分理由怀疑维克托只是表面冷峻严肃,私下里说不定也是零食游戏样样都来,叛逆得很。
时桢捡起一块悠闲划水的黑魔王曲奇,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嚼,在维克托勒令他回去睡觉的时候,用带着一点乞求的语气轻声问:
“那陛下,您答应明天让我去见073的事情还算数吗?”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073想见我,如果不搞清楚他的目的,不亲眼看着逐光被制裁的话,我会难受得吃不下饭。”
维克托看着不断往嘴里塞饼干的时桢,吃的和以前一样多,没看出他有一点食欲不振食量下降的迹象。
他当然也没答应过让时桢明天去跟踪073。
但看着对方祈求的眼睛,小心翼翼的态度,维克托难得犹豫了一下,最终松口:
“注意安全。”
这是同意的意思?
时桢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他都做好了磨一晚上的准备,谁知道维克托今天这么好说话?
但维克托从来不屑骗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反悔。
目的顺利达成,他抓着维克托的衣袖摇晃两下,唇角的梨涡随着笑容一晃一晃的,填满雀跃:
“感谢您,您英明的抉择令人敬佩,您宽阔的胸襟令人仰慕,您在我心中的地位就连亲爹来都无法……”
彩虹屁说到一半,时桢忽然卡壳。
维克托冷冷一哂,手指缓慢转动着钢笔,等着时桢拿他和亲爹比出高低。
时桢沉默片刻,硬生生地转移话题,
“已经很晚了,您早点休息,我也休息,饼干和牛奶全部留给您了,晚安。”
等时桢离开后,维克托闭上眼,捏了捏眉心,笔尖长时间凝在文件空白处,洇出一团墨渍。
爱德华二世闭合书房的大门,犹豫地问:
“陛下,这么对小殿下真的好吗?如果明天小殿下也去的话,他很可能会有危险。”
“会有风险,但他不会出事。”维克托会一直看着他。
“小殿下知道您在利用他会不高兴的。”
“随意。”
不管时桢高不高兴,维克托必须强势切断逐光对时桢的窥探与掌控,哪怕利用时桢。
或许那是时澜为时桢选择好的路,但没有人天生就该是另一个人生命或者使命的延续,即使时桢是时澜的孩子。
而面对母亲编织出的密不透风的牢笼,时桢已经开始感到害怕了。
处理好最后一份文件,他离开书房,回到自己的卧室。
里面的陈设保持着多年不变的简洁,淡蓝色的窗帘,贴着素描风景画的墙壁,书桌上倒扣着相框,被吹嘘为永不凋谢的永生玫瑰花瓣还是那样红,但掉了一片叶子。
星星的光线从窗户里投射进来,古老又明亮,像从很多年前某个充斥着荒凉气息的旷野上跋涉时间而来。
维克托想起时澜。
和他并肩躺在荒野上看星星的时澜;剽悍踹开金属牢笼,邀请他一起逃跑的时澜;在冬夜里和他躲进下水道,逃避搜捕的时澜;和他约定从此刻起永不背弃彼此的时澜……四季不断更迭,她乌黑的头发从及肩的长度慢慢长到很长,又被她一剪刀裁断,她翠绿色的眼眸从与世隔绝的冰冷融化出柔和的笑意,最后定格在一种清醒的、深刻的绝望中。
维克托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想起过时澜了,他惊讶于自己依旧记得如此清晰。
流逝的时间会不断稀释他们在一起的记忆。况且他们本来就聚少离多,真正陪伴彼此的时光少得可怜。
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熬得住积年日久,人要向前走,就必须抛弃一些无用的过去。他不再是曾经那个被关在实验室里,只能通过时澜的讲述了解外界的少年,他变成了一个战无不胜,强大而威严的皇帝。
维克托甚至很难说清自己还爱不爱时澜。
他只知道如果把时澜从他的人生里挖去,那维克托不会成为维克托。
他想起阔别多年的最后一次见面,时澜站在火光里对他微笑,嘴唇张合地说着什么,爆炸声响起,维克托没有听清。
他抛下一切冲进火光里救她,但还是晚了一步。
可能就是因为这是他人生里唯一一次失败,这八年里他偶尔会想,一别经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会对我说些什么?
是道歉,是告别,还是吐露那些被你隐藏起来的、我还没来得及揭开的秘密?
明天过后,他或许会离答案更近一步,往那个已经成为过去的人的真正模样上再加一块拼图。
*
定位器上的光点最终停留在与帝都星成60度夹角的附近星球上。
时桢来到这颗以稀金矿含量闻名的矿藏星时正好赶上中午的饭点,他被允许取下身上的一切定位器与监视器,短暂获得片刻自由。
当然,是在有人看守的前提下。
正午的阳光明亮但并不炽热,时桢绕着丘陵地貌的采矿区走了两圈,准备进本地最有特色的地下城提前熟悉地形的时候,身材高大但面容平凡的赛克跟在身后提醒:
“小殿下,饭点到了。”
时桢点了点头,从空间钮里拿出两支营养剂,把其中一支递给赛克:
“两枚星币,不客气。”
“地下城北街有一家味道不错的餐厅,我们可以去那里。”
时桢扭头震惊地看着赛克:“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挺娇气呢?”
他们是来跟踪人的,又不是来旅游的。
说完之后他又警惕地道,“事先说好,我是不会请客的。”
“我知道,我付钱。”
赛克不知道他是怎么养成这种爱钱如命的财迷性格的,明明出行之前他的账户里被汇入大笔零花钱。
两个人来到北街的餐厅,街中央宽大的电子屏上还播放着帝国庆典第三日的盛况,时桢边听边埋头狂吃。
他吃东西的时候非常专心,很少说话,直到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才看着赛克说:
“吃完东西后开始行动,我们分开走,保持一定距离。”
追踪方面时桢非常专业,但他拿不准赛克是什么水平,为了防止对方拖他后腿,被073察觉异常,他有必要单独行动。
“好。”
出乎意料地,赛克答应得很干脆。
这让时桢产生了片刻的怀疑,他皱起眉头:“让走就走,你真的是来保护我的?赛克先生,你看起来很不专业,容我多问一句,你以前负责过保护别人吗,客户存活率高吗?”
赛克耐心地回答:“我曾经就职陛下的安保部长,这么多年保护陛下安全,从没有失手过。”
于是时桢更忧愁了,他又看了赛克一眼,不怎么委婉地说:
“相信你自己心里也非常清楚,维克托根本就不需要别人保护,就算放一只晾了三天的咸鱼在他身边当安保部长也不会出事。顶多让他的衣服沾上鱼腥味。”
“不然我还是跟紧你吧,殿下。”
赛克握着杯子,心平气和地说。
“一定要跟紧我你才能保护我吗?”
“为了让您安心。”
“好吧,既然你专业水平不过硬,那就跟着吧。”时桢一副拿他没办法的表情,
“但事先声明,如果你遇到了危险,或者被抓当了人质,我是不会为你妥协的。”
“闭嘴。”
时桢对赛克居然敢让他闭嘴这件事感到生气,刚想回头再气他两句,手上的临时光脑无声地振动了一下。
代表073的光点又开始移动,离他们两个人所在的位置非常近。
时桢一瞬间进入状态,鸭舌帽下的视线不动声色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后,表现得像一个随处可见的活泼少年,抓着赛克的手臂道:
“哥,你看街对角的兔子多可爱,多适合红烧啊,我们去把它买下来怎么样?”
他们若无其事地离开餐厅,来到街对面的兔子笼前,时桢轻轻地说:
“八点钟方向,深蓝色矿区管理员制服,花白头发,手上拿着帽子,背有点佝偻。别往那边看,他对目光很敏锐。”
赛克根本用不着他提醒,目光一直停留在蹲在笼子前拿胡萝卜喂兔子的时桢身上,等073离开一段距离以后才说:
“换个称呼。”
“什么?”时桢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说,
“赛克先生,我觉得我叫你弟弟也不合适吧。”
“我的儿子和你同龄,甚至有一个比你大得多。”
“哦,那你放心。我们可以各论各的,我不会占他们便宜。再说,把你往年轻了叫,你不满意?”
反正他伪装身份执行任务称呼比他年长很多的女士姐姐的时候,从没见过谁不满意,她们还会夸他嘴甜。
时桢拍了一下赛克的肩膀,继续追着目标跑,
“记得不要露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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