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总会亮,就像人总会别离。
魏绵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她睁眼所见一半是碧蓝的天,一半是金黄的叶。
她浑身发软,但神智无比清醒,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是她自己的,穿戴完好,四望不见人,昨夜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她站起来,腰腿酸软,不可能是梦。
她走出树下,晏和的身影从下到上显露。
魏绵三步并作两步快走过去,她有些急切,差一点扑到他身上。
她停稳脚步,望了他半晌,晏和的神情很平淡,他刚想转身,魏绵把他按住,翻开他的衣领,鲜红的斑点密布,她又往外拉开,肩上的牙印还新鲜着,被她咬破了皮,此时有些红肿。
晏和退后一步把衣领拉回去,有的红痕靠上,遮也遮不住。
魏绵深深望着他。死了的心又恢复了微弱的心跳。
“走吧,先回息兰城。”晏和淡声道。
“你怎会在此,太后娘娘呢?”魏绵问。
“她走了。很安详。”
算算时间,他能在茫茫胡杨林中找到她,恐怕在太后刚咽气时便赶了过来。
太后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他都没能送她最后一程。
“对不起。是我害你不能亲自送她。”
“我对你承诺过。这是我的选择。你不必负疚。”
“其实,你不必赶来,即便找不到我娘,我也还有别的选择。”魏绵说出这话,面色很平静,仿佛昨晚哭得撕心裂肺那个不是她。
“那就好。还有一个月,你早做准备,再有下次,我恐怕无法赶到了。”
魏绵顿了片刻说:“谢谢你面对万难也没有抛下我。是该结束了。”
风无比喧嚣,魏绵心中平静,是风把她的眼泪吹了下来,一颗接一颗,风不停,她的泪水仿佛也不会停。
晏和的手背在身后,劝道:“放下彼此,你我都会轻松很多,是好事。不要哭。”
魏绵深深吸气,擦去眼泪,扯出笑:“是好事。”
阿尧从林中跑出来,他身后跟着邹儒佑。
见到他们二人神态平常,如先前每个月底他见到的那样,邹儒佑眉头轻皱,瞥见晏和耳下的红痕又更加心潮难抑。
“走吧,先出去。”魏绵当先发话,说着迈步就走。
魏绵和邹儒佑来时走了两日两夜,回去时有阿尧带路,三人只用了一日一夜便出了不勒川。
金月和秋潇在谷口等着他们,见他们四个个个面色苍白,无精打采,忙命人送上水和食物。
魏绵的易容不见了,她也不打算遮掩,秋潇和金月打量了她几眼,金月心中有猜测,秋潇疑惑问:“燕南呢?”
“我就是。”魏绵咽下嘴里的饼道。
秋潇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金月知道她是女子,比秋潇好些,只揶揄她:“小姑娘生得如此好看,先前易容真是暴殄天物了。”
魏绵只笑笑问:“我爹娘出来了吗?”
“没有,这几日我们的人一直守着,没有见到有人出来。”
魏绵默然,皱眉思索。
身旁晏和吃饱喝足,朝秋潇道:“请秋公子差人送我回龙门关。”
秋潇见他脸色苍白,神态疲惫,劝道:“王爷不先去息兰城休整一日么?你的几个下属都在那里呢。”
“不必。”晏和道。
金月打量了他一眼,朝魏绵挤眉,秋潇也看向她,仿佛她才是做主的人。
魏绵便道:“王爷有要事,请秋兄相助。”
秋潇依言让人去准备。
魏绵说完便默然吃喝,直到秋潇的人牵来马,听得晏和上了马,马蹄声远去,她才抬头望了一眼。
峡谷内的风吹过来,掀起她的衣袍,刮得她眼眶生疼。
“师姐,你还会去上京吗?”阿尧望着晏和远去的背影,想跟上去,没人给他马匹。
魏绵没有回答:“你识途如此厉害,先帮我找到我爹娘。”
阿尧点头应下。
见魏绵吃得差不多了,金月凑上来,指着自己颈侧:“晏王这里的,是你干的?”
“好像是。”
“好像?”
“应该是。”
“应该?”
魏绵无奈:“是我干的。”
金月双眼放光。
“干得好!”
“……”
“我就看不得晏王府的男人一个个生人勿近,一副贞洁烈男的模样,你给我狠狠蹂躏他,解我心头之恨。”
“下次……再说吧。”魏绵声音低沉,面色平淡,说完不等金月再问,招呼阿尧动身回息兰城。
风餐露宿数日,回到客栈,见到死去的刘锵,伤了的凌松鸣和竹月,魏绵颓然坐了许久,没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魏绵让秋潇帮忙把他们送回龙门关,凌松鸣守着刘锵,神情黯然无有异议,竹月不肯走。
邹儒佑也打死不肯走。
魏绵无力劝说,只好由他们去了。
刘锵家人都在上京,息兰距上京山高路远,带着他慢行少说要半月,洛芒做主把他化了,装在陶罐里,凌松鸣背在身上。
临走魏绵和邹儒佑送他。
凌松鸣形容憔悴,瘦了许多,脸颊骨相显露,少了些少年的圆润,多了些成熟的沧桑。
邹儒佑心里也不好受,安慰凌松鸣道:“松鸣,你莫要负疚太过,老刘并非因你一个人而死。”
凌松鸣垂首嗯了一声:“我只是很舍不得他。”他说着面颊上掉下两滴液体。
“我跟着他三年,其实一开始很不喜欢他。他古板,暴躁,老是训我,把我当小孩看,后来我发现他们守护的是什么,心甘情愿跟从,可他却时时把我护在身后,他剑法根本不如我……”
凌松鸣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邹儒佑和魏绵也默然不语。
原野风大,沙尘打着旋要往天上攀,沙尘扫过,他们都红了眼。
“老刘走时跟我说,让我无论如何不要与晏王府为敌。”凌松鸣擦干眼泪,看向邹儒佑,“老邹,王爷是不是也练的淬心决?”
邹儒佑和魏绵都不回应他,算是默认了。
“那他也会有一日变成红瞳异人吗?”凌松鸣问。
邹儒佑面不改色看向魏绵。他是否会发狂,她最清楚。
魏绵看着他们两个,“如果会呢?”
邹儒佑心中的答案不言自明。魏绵盯着凌松鸣。
凌松鸣看向她,他还不习惯看着魏不绝这副面孔,吸了吸鼻子说:“那他定是因为要护住什么才会发狂,我先帮他遏制心魔,就像来君啸那样。”
魏绵面色微动。
“若是岱阳要与他为敌呢?”邹儒佑平静问。
凌松鸣怔住了。
魏绵打断他的思索:“时候不早了,你先上路吧。”
凌松鸣看向她:“不绝,这次是你的真面目了吧?”
“嗯。先前瞒着你,是我不对。”魏绵真诚致歉。
凌松鸣不很介意被瞒着面目,只是有些疑惑:“我好像见过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可那是个女子,你有个妹妹吗?”
魏绵还穿着青色男装,习惯性用少年音说话,没想到凌松鸣还以为她是男子,她清了清嗓子,打算跟他解释清楚,邹儒佑拍上他的肩强掰他转身。
“走了,罗里吧嗦的,天都快黑了,把老刘送回去葬了要紧。”邹儒佑说着推着凌松鸣上了马。
魏绵也没再坚持。
邹儒佑拍了一下马屁股,凌松鸣和洛芒纵马东去,牵起一线烟尘,很快走远了。
“傻小子,没点眼力见。”邹儒佑笑着走回魏绵身边。
魏绵看着他,眉头轻皱。
“不用多说,我们什么关系,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邹儒佑洒然道。
魏绵垂眸片刻道:“老邹,我对你没有丝毫男女之情。你早日放手,不要做无谓的付出。”
邹儒佑没想到魏绵如此直白,笑意难以维持:“是为了晏和么,我知道他很好,但你跟他没有可能,难道你要为他守身一辈子么?他心中你或许很重要,但抵不过晏王府的责任,下次毒发,你还要上赶着去找他吗?”
魏绵不为所动,她知道此事必须给邹儒佑一个交待。
“办法很多,不一定要他,但不会是你。非要我把话说明白的话,是因为你对我有私情,但我给不了你要的东西,做朋友我可以为你舍命,但绝不会欠你这样的情。”
邹儒佑看了她良久,她如此绝情,他却仍不想放弃,低声道:“昨晚你分明是愿意的,你不知晏和会来,你发出万木春,是为了让我找到你。”
魏绵忽然觉得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她望了望东边说:“你若知道我那时有多痛苦,你就不会如此执着了。”
“我当然不会知道,你早已把我拒之门外,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若要往前数,当你犹豫不决时,晏和已经愿意为我抛下一切。”
“可他没有,抛下一切守在你身边的是我,若他为你抛下一切你们何苦走到今天。如果当初你受伤失去功力,是我救了你,陪你度过低谷,给你解毒的人就会是我,不会有他什么事。”邹儒佑红了眼眶,近乎咄咄逼人。
邹儒佑很不冷静,魏绵也少见他如此模样,她不想与他多争辩,说:“或许吧,但人生没有如果。”
“怎么没有,如果晏和……”如果晏和死了,你就是我的。邹儒佑猛地一滞,没把话说完。
“如果晏和怎么?”魏绵盯着他。
她不知他要说什么,神情也算平常,可邹儒佑却觉她的目光仿佛在他胸口划开一条口子,扒出他的心叩问。
先前以为自己已经淬炼得极好,即便是昨晚也只觉自己有些卑劣而已,现在被魏绵叩问才知,原来他不过如此。他竟然真切希望晏和去死。邹儒佑压下狂乱,咬着牙止住嘴唇的颤抖。
“让我静一静。”邹儒佑面色委顿,站立着一动不动。
魏绵陪他站了一会儿,回城去了。
邹儒佑站了许久许久,原野上只剩他一人,天色暗了,他望了望天,黑云压顶,要把他的脊梁压弯,把他的骄傲和自命不凡压碎。
他惨然一笑,无怪魏绵看不上他,原来他邹儒佑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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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影赶到息兰城时,比晏和到得此处晚了三日,他还不知道晏和已经离开了,见到魏绵便问她:“你走之后一日,太后一咽气,王爷就动身来息兰城找你,他怎么不在?”
“我们见过面了,他回京了。”魏绵告诉他。
槐影大惊。他几乎也是不眠不休地赶路,出了龙门关在戈壁滩上绕了些路,但不至于比他晚这许久,他必定是骑马加轻功,时刻不停地赶来。
槐影不由得问:“师父和山主呢?王爷帮上忙了吗?”
“他们还在不勒川里。晏和帮了我大忙。”魏绵说。
竹月还伤重,槐影没有多耽搁,去为他看诊,发觉他尚不致死,便撂下他去睡觉了。
魏绵看了看天色,寒风吹了大半日,天上黑云越积越厚。也不知晏和如何了。
第二日狂风依旧,魏绵耽搁不得,与秋潇打了招呼,便带着阿尧进了不勒川。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最后一波大的,就在几章之内,也要开始收尾了。